刘庆邦被称为当代“短篇小说之王”,号称中国煤矿写作的圣手。翻开中国著名的文学杂志,如《收获》《十月》《当代》《小说月报》等,你会发现他的小说出现的频率很高,并且往往发表在头条位置上。他的小说笔法老到,细腻传神,善于从精微处写人物,人物的一个动作、一个心理往往就是一个丰富的宇宙,恰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刘庆邦将它放大、放慢,赫然耸立在你的面前,使你大吃一惊,往往让你重新审视生活,不禁为刘庆邦的描写而喝彩。在别的作家笔下一笔带过的东西,刘庆邦将它写得是如此的细腻、丰盈、沾满生活的汁液。刘庆邦的文字是细密柔软的,但是这种柔软不同于一般女作家的那种似水柔情般的纤细绵软,刘庆邦的文字在柔软中有一种锐利的硬度,能够刺人心髓、撼人心魄,能够坚硬地抵达人物灵魂的深处,乃至人性的深处。能够将文字之细之软和文字的硬度与锐利结合得如此臻于化境,在当代文坛非刘庆邦莫属了。
煤矿和农村是刘庆邦小说所表现的主要内容。尤其是煤矿,更是令刘庆邦魂牵梦绕,他写得最好的小说还是表现煤矿生活的。广受赞誉的《神木》,就是这方面写作的代表。记得在《红煤》写作之前,刘庆邦告诉我,说他已经去过多处小煤窑,小煤窑工作环境恶劣,事故频仍,但是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是一座富矿,最适于深入挖掘。国营大矿现代化程度高,工作环境较好,可以说基本做到了安全生产,反而不如小煤窑适合对人性进行剖析和拷问。《红煤》一书,可以说刘庆邦调动了多年的生活积累精心创作而成,是作者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
《红煤》这部小说延续了刘庆邦一贯的细腻的风格。作者由于对煤矿生活特别熟悉,行文中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度,笔触在气定神闲中游走,虽然对井下生活着墨不多,但如数家珍,令人赞叹不已。例如小说开头部分矿工洗澡一节,农民轮换工宋长玉在井下劳动了一天之后,去矿上的公共澡堂洗澡,对于他如何洗去自己身上的煤尘的细节,用了6000多字精细地加以描绘,使我们能够充分触摸、体悟到煤矿生活的体温。从后面的情节我们了解到,刘庆邦之所以这样写,主要是因为小说的主人公宋长玉为了追求矿上医务室的护士、矿长的女儿唐丽华,他想通过洗澡来洗净身上的煤尘,洗去煤矿工人身上的黑色烙印,洗去内心里深刻的自卑感。宋长玉的洁癖反映了他内心深处涌动的摆脱矿工身份的愿望。而吊诡的是,这种心灵的煤尘却是永远洗不掉的,反而越积越多。从作者对洗澡这一生活细节的熟悉度,足见刘庆邦对煤矿生活的体验之深、之精微。在描写煤矿的生活细节方面,他的文字是如此的和生活筋骨相连、血脉相通,恐怕中国作家无人能出其右的。
刘庆邦最为心仪的中国作家是沈从文。沈从文先生说过写小说要始终贴着人物来写,这句话对刘庆邦的影响很大。对人物灵魂的关注、对人性的拷问、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呈现,这是刘庆邦近些年写作的侧重点。在《红煤》中,我们可以充分地看到这种细腻的描写是如何一步步抵达人物的灵魂深处,并且将一个扭曲的人性展示出来的。在人的灵魂的深处,也有像煤层一样厚实黑暗的所在,一旦仇恨的火种引燃了这些沉睡的“煤炭”,就会燃起弥天的大火,将人毁灭,将周围的人毁灭。《红煤》其实是借助煤矿题材讲了一个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人如何复仇的故事,宋长玉这个中国的“于连式”人物,他的社会底层人的感觉,他的通过所谓的 “爱情”作为阶梯往上爬的投机心态,他的受挤压,以及暴发后人性中涌动的像煤层一样的黑暗,都有一定的典型性。作家并没有将人物简单化,在宋长玉身上,并不是可以简单地分为魔鬼和天使两部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农家子弟,宋长玉在突破卑微、贫困的农村身份,寻求人生出路的追求本身,是应该加以肯定的,这是每一个新时期的农村青年都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宋长玉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所采取的手段带有极强的功利性,但是,这种功利性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也是无可指责的。但是,宋长玉发达以后,将在底层所受到的压抑转化为一种恶意的报复,这就写出了人性中受扭曲的一面,疯狂的一面。这就写出了人性的深度,写出了人性中狰狞的那一面。当然,这和作家精描细刻地展示人物的言谈举止,尤其是心理活动,具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工笔画具有写意画难以匹敌的魅力,尤其在塑造人物的灵魂方面更是如此。
小说不仅在抵达人性深度上具有坚硬的品质,在表现生活现实上也非常深入,如一位武林高手扬手甩出的一枚飞镖,直取生活的咽喉。作家在写当前因小煤窑泛滥而引发的矿难频仍的现实时,写下了如下的文字,从而引发我们无尽的思考:
好了,不用发愁了,上面来了政策,挖煤的事开闸放水,谁都可以挖,国家、集体、个人可以一齐上。按上面的说法,有煤就赶快挖,挖完了也不用害怕,到时候新的替代能源就出来了,比如风能、太阳能、核能,还有潮汐能等等。起初,人们有些信不过,说得了吧,国家的煤能是随便挖的,挖不好了,挖在自己脚面子上,筋断骨头折,吃亏的还是自己……
然而,西村的小煤矿办起来了,东村的小煤矿也办起来了,张庄王庄李庄赵庄刘庄的小煤矿都办起来了。煤是天神留下来的,人人都有一份,赶快挖呀,动手晚了,别人挖一块就少一块。又好比地下的煤是雨后草棵子里长出的蘑菇,你不捡别人就捡走了。于是乎,村村镇镇、坡坡沟沟都挖起来了。平地用木头搭起一个三角架,一根绳子一只筐,用青砖给窑神爷简单垒一个神龛和牌位,给窑神爷点了纸,焚了香,就破土动工。那形势很像当年大炼钢铁时建小高炉,一夜之间,遍地都是小煤窑。
而这种对资源的疯狂的攫取绝不仅仅是引发矿难,可能对环境的破坏更为直接威胁我们的生存,而且殃及我们的子孙后代。作家对挖煤引发的环境的破坏怀着深深的忧虑。红煤厂村可以说是一个隐喻。红煤厂村山清水秀、泉水丁冬、水鸟成群、荷花满池塘,因为煤矿的无节制开采,如今却变得水源枯竭,鸟类绝迹,树木死亡,连村民生活用水都发生了困难。旅游胜地红煤厂如一朵鲜花在大地上盛开了上千年,如今却枯萎了。红煤厂怎样面对自己干涸的未来?人类诗意的栖息地,如今何在?作家对人的生存环境的关注,倾注了极大的人文关怀。这种对人的生存状况的追问,和对人的灵魂的探求一样有深度。行文至此,我记起了已故诗人海子在长诗《土地》中发出的追问:“土地失去了,用欲望代替它吗?”可悲的是,在物质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们现代人只有欲望,而将承载自己灵魂和肉体的“土地”抛弃了。王德领【原标题:柔软与硬度:《神木》之后见《红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