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岁的柏杨宣布封笔。他最后的作品是为即将在大陆出版的《柏杨曰》作的序,在序的结尾,他说“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廉颇老矣,风骨依稀。
他的话语曾经犀利如刀,《丑陋的中国人》使他成了一个时代的符号,让中华人(柏杨语)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得以充分发酵。
不过,电话一边传来的声音终于垂垂老矣。今日的柏杨久卧病榻,常昏睡整日方能清醒,但他口中说的依然是反思,只是比起20年前的痛快淋漓、剑拔弩张,已平和了许多。
2006年9月中,柏杨授权《南方周末》进行封山采访,当是对大陆读者的一个交待,也算是告别。
游击战士
“我满身都是伤,想要突破自己好困难。舔伤也不是都能舔到的,但,我还要飞。”
——柏杨
“政治文化纠缠在一起的人物”——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柏杨杂文系列的主编陈晓明这样总结柏杨。“他早年投身政治,效忠过蒋介石,后来又在蒋经国手下”,即便批判世俗社会,却也没有使用传统表达诉求的政治语言,而多是从人文角度,站在边缘。
采访中,他的夫人张香华曾反复强调:“柏杨没有政治立场,他从来没有表达过——我支持什么?他不会再加入国民党,也不会加入民进党。他属于游击队,对写作能卖钱营生已经很满意了。”
但柏杨的“游击”,要到去台湾以后才日渐显眼,而他与政治的瓜葛却还未结束——他高中未毕业就进入武汉“战干团”(国民政府为阻截奔向陕北的青年潮所设立的收容机构),在此加入国民党,第一次见蒋介石,兴奋得甚至“忘记举枪”;其后,顾不上媒妁之约的妻子,来到重庆国民党培养干部的基地受训;在重庆他结识了第二位妻子,并有了孩子;但他未多享家庭温暖,就辗转去了东北,最后跟着国民党败退的路线一路到了台湾……
对这些,柏杨都有解释,比如投考战干团,是为了逃避继母毒手,也是逃避没有初中文凭却“混”入高中的尴尬;至于初见蒋介石的失态,则是因为想着可以对乡亲夸口说见过领袖;到重庆是因为时局大乱;而他对最终去台湾的说明最堂皇——“他们要把一切交给党安排。奇怪,自己的一切为什么要交给党?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
但初到台湾,他的自由还局限于老友聂华苓记忆中的灵光一现、嬉笑怒骂。他对社会反思的表达隐晦得多,多是些反映生活艰辛、理想失败、爱情幻灭的小说。
这样的表现,与他身在救国团,任“中国青年写作会的总干事”的身份颇有差异。救国团是蒋经国创立,柏杨当然是太子门下。所以,虽能远远欣赏,聂华苓其时对柏杨也还有自然的“畏惧”。
救国团差事,对柏杨来说最重要的或许是让他终于告别了多年的疾苦——1948年,饿得发昏的柏杨曾在街头大骂自己“无能”。只是为了追求第四任妻子倪明华,柏杨才放弃了工作和原先的家庭,为养家糊口,以“柏杨”之名进行杂文创作。
写杂文那些年,他生活安定,家庭美满,女儿佳佳的出生又平增亲情慰藉。而他的杂文也渐露锋芒,针砭时弊,并拥有了相当数量的读者。不过,他却在不经意间被政治撞了一下,而且这一撞突然且致命。
为贴补家用,柏杨兼职给《中华日报》家庭版翻译“大力水手”漫画。有一个主题是父子二人流浪到一个小岛,竞选总统,发表演说。其中“Fellows”一词,被柏杨幽默地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这个说法其实常见于蒋介石发言中对民众的称呼,在那个年代,总会惹人联想。1968年3月7日,他终于被冠上“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而入狱,稍后又追加了“共党间谍”的罪名。
不过,直至判决之前,柏杨依然心存希望。“开始,我以为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可能做事太积极、抓错了人。”他更没有想到会因言获罪。当时,他曾告诉倪明华:“蒋主任(即蒋经国)是热情忠厚之人,是非必明。” 然而,柏杨的幻想终于逐步幻灭了。最悲惨的时候,他甚至尝试了自诬、悔过、接受诱供。前前后后,他在监狱总共度过了9年26天。
柏杨表示,“入狱那天我真是跟国民党划清界限,绝望了。”然而,他对社会的抨击却是经历了狱中的煎熬之后才真正猛烈起来。从自由人走入监狱,再从监狱获得自由后,柏杨对政治、人性等有了丰富的参透和领悟。
出狱后,人生再一次归零的柏杨身上的“政治”色彩也逐渐浓厚起来,他锋芒毕现,甚至就两岸关系、民主、自由等政治问题发表评论。他也一再强调:“我本身没有丝毫政治欲望,只希望在文化上作一点贡献,可是,政治牢使我感染上政治气氛,有时被问到政治问题,我就据实回答。”
老天真
丑陋的中国人,其实就是一句话,这是一种态度和宣言,被柏杨喊出来。——陈晓明
柏杨最后出版的一本书叫《天真是一种动力》。这份对“天真”的认知来自被关押的记忆。
“在军法处看守所被羁押的日子,监狱外面就是农田,常听到种田的老农们指指点点向别人介绍说:‘里面关的都是老天真,他们梦想什么民主!’”
柏杨老友、台湾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对此深有体会,“我们常常抱怨社会混乱,柏老却能永葆信心。因为他从历史角度看待问题,有时候比我们年轻人还乐观。”
从小说到杂文而入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十年为单元,切割了他不同的创作阶段,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历史,柏杨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国民性的反思也变得逐渐深刻起来。
柏杨觉得自己的小说与杂文有同等的成绩。他的小说常写生活艰辛,希望读者读了去想,“主角为什么会这么受苦”。但读者的反应往往只是觉得难过,这让柏杨觉得很受伤。
本是诗人的柏杨夫人张香华直言,“柏杨不适合写小说”。在她看来,柏杨的张力,批判精神更多还是通过杂文来体现。
牢狱,让柏杨的天真有了大爆发。一本《丑陋的中国人》让大陆的读者一下知道了柏杨。“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成了一条虫”;“我们的民主是‘以示民主’”;“窝里斗,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这些振聋发聩的声音,当年都被称作思想的酵母。“他是一个斗士型人物,语言带有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