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瑞阶(1902-2000)
谢瑞阶(1902—2000),曾用名谢宝树,号就简老人,笔名黄河老人;河南省巩义市焦湾村人;中国现代著名国画家、书法家、教育家;1921年入河南开封师范专科学校学绘画;1924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曾任开封艺术学校校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全国政协委员等;书法以章草见长,早期清雅洒脱,晚期较仓劲厚重;谢瑞阶创作的《大河上下浩浩长春》陈列于人民大会堂,被公认为是黄河画的杰作,是现代山水画发展的里程碑。
《河南日报》编者按:作为一位在全省乃至全国德高望重的教育家、画家、书法家,作为一位当代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谢瑞阶已经赢得社会上广泛的赞誉和景仰。本报今天发表长篇通讯《大河赤子》, 目的在于更加充分地展示一位老知识分子的光辉业绩和昂扬风貌,表现一种无私无畏的人格力量, 弘扬一种崇高纯洁的精神情操,给人们以鼓舞和启迪,并且希望通过宣传和学习谢瑞阶,使全社会涌现出一批又一批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
此刻,面对这一位跋涉了将近整个世纪的著名教育家、画家、书法家,我们仿佛面对黄河万里人海的那一片风景——舒缓,宽和,淡定,壮阔。
他今年92岁。92年,过滤了一切浮嚣,提纯了一个人生,随之,也把一个严肃的命题推到了我们面前:知识分子,这个在当今时代备受尊重的名词,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词典中的注释非常简单,知识分子即“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然而,作为文明的创造者、捍卫者,作为社会的良心、民族的灵魂,知识分子的最高境界,应是能以高尚纯洁的品质、积极进取的精神、崇尚真理的胆识、正直坦荡的气度,而对人类对历史履行神圣的使命。邓小平同志曾经指出:“作为灵魂工程师,应当高举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的旗帜,用自己的文章、作品、教学、讲演、表演,教育和引导人民正确地对待历史,认识现实,坚信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鼓舞人民奋发努力,积极向上,真正做到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为伟大壮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而英勇奋斗。大多数人正是在不同程度上这样做的。”
谢瑞阶,是其中一位代表,一位典范。
哲人的境界
谢瑞阶的最后一幅大型黄河画卷作于1981年。少年左盲,晚年右眼又视网膜出血,视力极其微弱的他惜别丹青,迄今已经十余年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耄耋之年,一个已经不带任何光环的谢瑞阶,超越了画坛书界,只以一个人,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的形象,正在被社会上更多的人特别是普通人所认识,所接受,所感动,所敬仰。他凭借的是什么呢?当命运将他毕生倚持的读、画、写的能力几乎剥夺殆尽的时候,他只剩下了说。说,用一个朴素、真挚、谦逊的声音,用一口亲切、实在、苍劲的河南方言,说时代的嬗变,说历史的规律,说人生的真谛——不是报告,不是讲演,只是一位几乎可以称得上世纪老人的知识分子的漫谈。
他对郑州大学、河南政法学院、河南医科大学的大学生娓娓地说着,他对省老年大学、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离退休人员悠悠地说着,他对家乡巩义市的乡亲们缓缓地说着……1993年2月,巩义市政协175名委员发出了“向谢瑞阶学习,为巩义市争光”的倡议,得到全市人民的响应。连在北京的原民政部长王国权都来信道:“谢老这人,我们很熟悉,他的忆述录我也读了,确实好。作为巩义人,我也响应政协委员的倡议,向谢老学习。”
长期僻居于省直老干部休养所一座平房里的谢瑞阶,却至今都未能清楚自己的声音是怎样像涟漪一圈连着一圈荡漾开去的。只有一个念头横亘在他的余生: “活着就要创造。眼看不清了,写不成了,但我还能说……我不是来应酬的,我说话没引经据典,我只是想坐这里把我的心思给大家说说,对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前途有一些好处……我坚信,‘以掌击海水,微波可以及全海’。”
1983年离休之后,谢瑞阶曾吟一诗:
机缘成熟得离休,坐看彩云任悠悠。
漫理思绪就经纬,无挂无碍展眉头。
“回顾我这几十年,思绪就好比织布的经、织布的纬,一堆乱线……总结一生的经历、体会和得失,有经有纬,还能不能织块布呢?织不了好的,总可以织个麻包,也能装点啥嘛!”——而实际上,渐人人生化境的老人,已向今人献上了一幅思想的锦绣。
在这幅锦绣上,世界观、人生观勾勒出了简约而壮美的构图。
“对世界的理解,‘世’是时间,是古今,是‘纵’;‘界’是空间,是东西南北中,是‘横’。时空关系也就是经纬关系,经纬纵横交织,才成了世界。”在这中间,有世界大时空与个人小时空的关系,有无限生命与有限生命的关系,有本质与现象的关系,有继承与创造的关系,有曲与直的关系,有升与沉的关系,有依与存的关系·…—而其中他归结了一个最深切的体会,“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才能富中国”。
1953年谢瑞阶(前二排左五)在开封艺术师范任校长时与应届毕业生合影
谢瑞阶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生于巩县焦湾村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于开封、上海求学之后,一直在中原从事教育和艺术,历经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对封建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三种制度都有切肤之感。他沉痛地历数前半生的“三不见”:“一没见中国的真正统一和军阀争夺的战事停息过,二没见中国没有土匪的抢夺架票的,三没见帝国主义不再欺负我们的……”
——“试想,如果不是共产党,不是社会主义,我们能不能在这40多年里这样度过?新旧对比,社会主义比封建、比半封建半殖民地、比资本主义优越性大。我们必须先弄清我们的思想支柱。今天虽然还有些坏人坏事,但我们的政权,对这些坏人坏事是痛恨而制止的,而不是支持的,更不是提倡的。要弄清楚现象与本质,不能因一时的缺点、错误,就否定我们的一切,动摇我们的根本。为什么要弄清楚呢?怕再有变动或混乱的时候,我们自己心里没有定盘星。”
1959年谢瑞阶画《唐诗人杜甫》时留影
——“任何向往都是直线的,我们想的是共产主义,想的是世界和平,但中间有一个过程,第一是曲折的,第二是升沉的。未知数是很大的,我们不要有天真的想法,要有思想准备。浮起来就要往前走,沉下去就要潜伏住。增加在曲折中的耐压力,就压不死。怎样锻炼我们的耐压力和潜水能力呢?最基本的因素,就是我们的信念。”
——“现在讲廉政。俗话说,廉生威。有人用行贿受贿的办法来发财,那他心里头就有畏,不是威望的威,是害怕的畏。他睡觉就没有咱正常人睡得安稳,他并不愉快。心里不愉快他就要喝酒,要狂欢,要找赌场等来麻醉自己。他这些表现就表示他内在的说不出来的害怕,说不出来的痛苦。‘要知昨日因,今日受者是;要知明日果,今日作者是。’今天你做光明正大的事,明天就必然结好果,就啥事都不害怕。也有个别情况,人好,做事也不错,结果却遭受的不好。不要紧,你放心,历史和群众是公平的。今天如果不在这里结果,就在那个地方结,不在此时结就在彼时结。我是坚决承认这个道理的。”
——“人生有两个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有有限生命、无限生命,应该不断创造有利于人类的事业,通过有限生命去创造无限生命。在曲折中间,也许生理上的有限生命被压死了,但无限生命是压不死的,像我们的先烈。无论在中国还是全世界,只有一个字可以代替这个意义,这就是‘公’。想到‘公’我们就有力量。”
——“正确的人生观,正确的世界观,就是要懂得世间万物的依存关系。生与死,顺与逆,忙与闲,苦与乐,现实与未来,局部与全体,互相依存,不依就不存……继承是权利,创造和发展是义务。怎样继承先烈给我们留下的事业?我在抗日时期有一首题画诗,叫《草鞋老农》:‘自己要走自己路,扎紧鞋带莫迟误,种瓜种豆各有得,何必依样画葫芦!’中国有中国的自身条件,有过去的精华和经验,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是要坚持中国特色。”
……
一帧帧思想的图案,明澈高洁,云淡风清,在世纪的梭机上源源织出。织锦老人谢瑞阶,如今仍在丝丝缕缕抽动心绪,继续完成着他今生最后的这件大作。他头顶的白发稀疏地直立,眼睑松垂的双目微阖,红润的面颊上流布着一种幸福感——对,是幸福感。思想的通透,哲理的彻悟,步人人生的大自在,这是一种最高层次上的愉悦。
艺术家的气度
大河上下、浩浩长春(中国画) 340CM*620CM 1981年 (原作藏北京人民大会堂)
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待厅,悬挂着一幅6.85米X 3.82米的国画巨作《大河上下,浩浩长春》。泱泱华夏的母亲——黄河,那磅礴的气势,那俊伟的风神,常常作为中国领导人接见外国贵宾的背景而出现,令人感心动魂,叹为观止……这是“黄河画家”谢瑞阶80岁时应约赴京奋笔40余天留下的封笔之作。
到目前为止,在画黄河这方面,谢瑞阶尚是高蹈独步的一大手笔,已有人认为他是自宋代荆浩以后真正画出北方山水神韵的第一人。50年代以来,他的《三门峡全景》、《雨后新晴》、《高峡出平湖》、《黄河人海流》、《壶口瀑布》、《黄河禹门》、《中流砥柱》、《黄河在前进》、《大河上下,浩浩长春》等系列画卷,被称作“社会主义时代山水画的里程碑”。
黄河,对于任何艺术家,都是一个永恒的题材。但自古以来,尽管关于黄河的诗赋字墨众多,绘画名作却极为罕见。 “山林、楼观、人物、花木、鸟兽、虫鱼,皆有定形,独水之变不一,画者每难之。”尤其黄河之水,“这只是在沙滩、峡谷、黄土和平原大地上蜿蜒数千里的一条巨大泥流”。“黄河流域的山水与别处的不同,与传统山水画中的山水相差得更远。黄河的水含泥沙量是世界第一,黄河的河床变化也大,在下游还是一个水面高出堤外地面十几米的‘悬河’,这就造成黄河水独特的流动规律。它的波浪乍看起来就好像是泥塑成的,但是运动感却很强,很不容易画,弄不好,不是画成一般的河水,就是画成泥块块……”所以,从笔墨技法到画面构思,画家极难逞兴挥洒。在宣纸上创造黄河,成为一种劳苦,一种不亚于黄河纤夫的劳苦。
然而应该强调的是,谢瑞阶成功的决定因素,恰恰不止于技巧,而在于一以贯之的艺术观,在于一位艺术大家的气度。
谢瑞阶之于黄河,黄河之于谢瑞阶,是一种双向的必然选择。
谢瑞阶选准了黄河。当他年逾半百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拥抱黄河的思想、艺术双重准备。这位河洛之子,前半生屡见河上的水患人祸,后半生欣逢“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时代壮举,所以,用画笔为黄河写貌传神,讴歌这条大河,讴歌大河召唤的这些建设者,讴歌大河流经的这个时代,已是从他生命之根生长出来的强烈愿望。
而在此之前,20年代起研习西洋油画、水彩画、水粉画,30年代起涉猎中国山水画、人物画、木版画,他一直没有专事美术,从未隶属哪个画派,他的创作一反传统文人画那种“临泉抚琴”、“梅妻鹤子”的情调,总以质朴、乐观、生动见长。在《李清照》、《草鞋老农》、《朗吟飞过洞庭湖》、《灌园叟》、《捕萤图》、《一呼山岳动》、《植树能手石玉殿》、《劳模苏殿选》、《鲁迅像》等组成的画廊上,充满了和谐阳光与蓬勃生机,给人以希望和力量。特别是知命之年成熟以后,他的理念、情愫、才华,都在渴望附丽于一种更阔大、更坚实、更系统的寄托。这时,还有什么比大度有容、自强不息的黄河更合适呢!
1978年春,谢瑞阶在北京中国画研究组时与画家李苦禅(右)秦岭云(中合影)
黄河也选准了谢瑞阶。中央综合治理黄河的规划,催生了画家《黄河组画》的计划,“个人小时空”从此融人“世界大时空”,一起变得宏大。1955年起,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直接帮助下,谢瑞阶多次深入水利建设工地体验生活,与工人一起吃饭聊天,一起坐空中吊车过河上班,其中在三门峡水电站待得最长,工程的几个主要阶段都亲睹亲历,与治黄的工人、农民、工程技术人员、干部有了共同的语言和感情,“我也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作一个治黄的职工,感到治黄的一切都与我有关系。二十多年以来,我虽然不是一直生活在黄河上,但心里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1963年,谢瑞阶又风餐露宿,沿河跋涉甘宁蒙晋陕豫鲁七省区直至垦利人海口,行程万余公里,系统了解黄河全貌和重点工程,获得了真切的感性理性认识,记录了大量形象素材。然而,十年浩劫将他的宣泄从已不早了的六旬之年又推迟到更不早了的七旬之年。挨斗,游街;在省文联的第一批抄家中,几十年积累的上万份书画资料和原始速写被洗劫一空;黄泛区西华农场苹果园里,多了一位瘦削的看园子老翁……郁积,壅塞,更加导致惊涛裂岸。此后,当一幅幅云蒸霞蔚、气吞八荒的黄河画卷相继面世,一一展现于首都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和郑州火车站、黄河水利展览会的时候,黄河好像已不太惊讶,因为母亲对亲生儿子的作为已经视为必然。
1978年秋,谢瑞阶赴黄河壶口瀑布写生时留影
画黄河之难,一在河水质感,二在画面布局。谢瑞阶潜心探索,笔墨中糅人西画焦点透视和明暗处理等技法,画出了黄河水特有的颜色、质量、流速、气势;并且,以国画散点透视的构图方式,对河中和两岸的主要景观加以剪裁、拼接、概括,小中见大,局部中见整体,于尺幅之间凸现黄河形而上的魂魄。他的黄河一脉千姿,既有沸腾咆哮的威力,也有一泻千里的壮阔;既有怪石狂涛的奇谲,也有尽收眼底的坦荡。更有《大河上下,浩浩长春》,将最具代表性的壶口瀑布、龙门、中流砥柱和中原沃野掬于一幅,满纸雄风猎猎,一派正气铮铮……
奇异的是,对于黄河这样豪放狂纵的题材,谢瑞阶竟是以一枝严谨、凝重、朴实的画笔出之。画坛行家十分赞许画家的这种“控制”,这不仅是一种画风,更是一种人品。他并不缺乏激情,黄河画卷中展示着这位谦谦君子不常外道的一段胸襟,河水是他心中滚烫的热血,河岸是他胸中奇崛的块垒,然而这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崇高、静穆、端肃的光芒之下。这光芒来自于更广义的一种热爱,热爱祖国,热爱苍生,热爱光明,热爱大自然——黄河已是谢瑞阶的人格化了。
“我总认为,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都应该是教材。我们常说要‘感染’读者,艺术家的功过,就在于把读者染成什么颜色。因此,我在选择题材上有两条:一是对整个民族和四化建设的发展有促进作用的,二是我所理解和熟悉的。”“我们画画不是为了个人出奇制胜,而应该是为了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培养人们的心灵美。”
书法也同样如此。
从1980年至1991年同时兼任河南美协、书协主席的谢瑞阶,书法上的成就绝不亚于美术。他的一手章草仙风道骨,冠绝一时,参加过全国第一、二、三、四、五届书法展,1984年还曾随中国最高规格的书法家代表团出访东瀛。但他笔底恭谨瘦劲,从无戏墨。他常讲的“立晶”,书坛后学们已经耳熟能详:“这里所说的品,既指人品,又指书品。书家,应有高尚的道德品质,正派的书写气质。所谓的书品气派,就是指书法作品应该让人看后得到的感染是良好的,愉悦的,纯洁的,即作品气质庄重而不轻薄,高尚而不放荡,以功力制胜而不哗众取宠;所谓人品高尚,即做人不搞江湖那一套,相反,应体现出质朴端庄的思想情操。”
1984年4月谢瑞阶(左二)参加中国书法家代表团赴日本访问时与日本书道界朋友进行书法研讨
作为新时期河南书坛的奠基人,从指导思想到具体活动,谢瑞阶摒止许多干扰,始终不渝地维护书法艺术的独立性、纯洁性,坚持要把我省的专业书画机构“办成北京的同仁堂”,使书协工作一开始就形成了规范运作。短短10年中,面向全省、全国举办的书法函授院、书法奖励基金会和多次书法大赛大展,声势之壮,实力之强,使有关人士惊叹“河南书协就像书法界的深圳”迅速崛起,由原先的中下游跃居全国前列。
1991年11月全省第二届书法家代表大会结束时,谢老作为名誉主席,语重心长提出4句共勉:“事业效果的继续,社会关系的依存,智慧开发的创造,克服困难的毅力。”并在纸上盖下一方印文赠给大家:“诗文莫为钓名饵,书画羞作敲门砖。”面对迎面刮来的“拜金主义”风潮,他谆谆告诫年轻人:“艺术不宜有丝毫尘浊,一时为名利,作品则必庸俗……”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坐在曾经画山画水的老人身旁,抚着本应涌现更多传世之作的寂寞画案,不禁深深地遗憾。我轻轻问老人:“您还经常想黄河吗?”
已经决定身后将骨灰撒人黄河的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他微阖双目,似乎倾听着什么。窗外正在下雨,有一阵沉雷般的声音在天边隐隐响着,凉凉的水气扑上脸庞——涛声依旧。
教育家的品格
1985年9月谢瑞阶(左二)主持《河南国际书法展览》时,在开幕式上与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右二)、著名书法家费新我(左一)、河南省委副书记韩劲草(右一)合影
“我是一个教师。有人说我是画家、书法家,我不敢承认,我却可以承认我是一个教师。我觉得教师这个工作很光荣。”
青年谢瑞阶
早在1924年,刚从上海美专西画系毕业回到开封母校东岳艺术学校任教的谢瑞阶,就面临了一次画家与教师之间的抉择。两股力量都在争取他,一边是搞美术的朋友,希望他当职业画家;一边是他那在乡村学堂教书的父亲和开封的老师们,希望他承业从教。
后来,一件事情刺激了他。有个军阀为母做寿,托人以重金求他作画庆贺。他画了一幅《麻姑献寿图》,送去后军阀不满意,还想让写上几句恭维的话,并落上画者的名字。血性男儿不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阔人折损画家气节,断然予以拒绝。由此,他想到一个根本问题——究竟为哪个雇主服务?在那个时代,画家的雇主是谁呢?大多是官僚、资本家,是风雅或附庸风雅的前朝遗老,是贱买贵卖的画商,是奔走高门大户的送礼人。教师的雇主又是谁呢?是学校,是校长,而真正的雇主还是学生。两相权衡,天平彻底倾斜了。作一幅画,不如培养一个人,何况这个人还能再培养更多的人1尽管教师薪俸微薄,且常拖欠,往往仅够糊口,但谢瑞阶宁愿受雇于学生,受雇于教育……
1982年5月23日,谢瑞阶30至50年代的学生共二三百人,自发地汇集在郑州人民公园,与80高龄的老师团聚。
这些学生有的年过古稀,有的年过花甲,最小的也已年近半百,但簇拥着老师的时候,他们依然笑靥如花。以往课业教得好的教师并不少,但他们格外眷恋谢老师、谢校长,而且愈老愈亲,成群结伴去谢家聆听教诲,已是他们每年春节的必修课。而1992年秋,远在台湾的十几位学生也专门聚会庆贺谢老师九秩华诞,并派其中4位代表回大陆看望谢老师,献上他们聚会的照片,还有一只大红丝绦挽成的寿结。
1984年4月谢瑞阶(左边鼓掌者)参加中国书法家代表团赴日本访问时到一所学校考察书法教育情况,右边与学生握手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
“在今天这样难得的聚会上,我要给同学们再上一课。”老师温和地说。恍若仍在当年,他讲立晶、立志、立学的“三立”,讲学无止境、师生分工、自立立他、爱国守法、正大光明、创造生命的“六行”,讲“刚健、笃实、辉光”,讲“勤之一字,足以抵天下之万难”,讲“掀天揭地的功绩需从薄冰上履过,精金美玉的人品当从烈火中炼来”……突然声音一沉,他向满座发出一句凌厉的提问:“现在还有没有不自食其力的人呢?!”
学生们记得,这是老师的横贯半个世纪的不变主题:“我所追求的,就是要做一个自食其力、不剥削别人,还要造福于别人的正直的人。……当教师必须慎重,任何言行都要有选择,不苟且,勿对青年对别人产生丝毫不良影响。用自己的力量,在前进中为人类幸福和社会发展奠基,这就是教育和做教师的基本点。”38年教育生涯中,从解放前任教于开封东岳艺校、北仓女中、开封女师,1949年筹办省立开封艺术学校(后更名开封艺术师范学校)任校长,1955年任河南师专副校长,1956年任郑州师专副校长,1958年任郑州艺术学院院长,直至1961年到省文联从事专业美术创作时为止,这是谢瑞阶坚定不移的一种教育观。
“教书教人传正道”,他不仅是一支蜡烛,他还是一把火炬。
1984年4月谢瑞阶参加中国书法家代表团出方日本,与日本书道界朋友合影。前排左起:刘艺(中国书协副秘书长)、谢瑞阶、舒同(中国书协主席)、饭岛春敬(全日本书首联盟理事长)、文迟(中国驻日本代理大使)
他在河南第一个向学生教唱进步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并在兄弟开设的小书店里卖当时违禁的进步作品;他带领20多个学生赴上海参观,恰逢“五卅惨案”,学生遭捕得刘海粟等营救,之后参加了反帝大游行;他把上海美专、上海专科师范学校的教材、教学方法、远景规划在开封进行实践,如美术课堂的模特写生、教学改革等,得到校方的认可,并一直延续下来;他提倡中等艺校要体育、音乐、美术、劳作四门兼修,一专多能,以便毕业到中小学,特别是分散的农村中小学时四门课都能胜任,拓宽了学生就业和发展的路子;他1935年出版了《人物画法简述》一书,借鉴西画的人体解剖学原理,改进国画的人物画法;即使是抗日战争时期,开封女师迁至伏牛山区镇平、内乡,在油短粮缺、常常要拔野菜吃的7年半中,他也组织各种活动,引导学生乐观向上度过患难岁月;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更是全力推进办学,50年代成为河南艺术教育事业蒸蒸日上的黄金时期……
“我们都是谢老师、谢校长的学生。他几十年如一日为人师表,在我们心目中近乎完人。跟他上学那几年,是一段‘真诚的生活’,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学生也像老师一样,用了“幸福”这个字眼。一种由理想与知识、无私与友爱凝成的幸福,充填了这批学生的人生,只求奉献、不求索取已成这个群体的基本素质。几十年来,他们遍布于省会和各地市的教育、文化、体育等单位,培养了大批人才,发挥了骨干作用,其中不少还是享誉全国和全省的出色人物,谢老师、谢校长播撒的种子,已经蔚为满园葱茏……当然,在如今有些人看来,他们这样择善固执,人生未免过于清寒。他们自己悔不悔呢?他们回答:“谢老师不悔,我们不悔。”
谢瑞阶,永远的教师。
强者的风骨
1983年,谢瑞阶(右)与木刻画家刘岘(中)在郑州举办的《刘岘木刻画展》上留影
虽然声名遐迩,虽然年寿高迈,但谢瑞阶还是我们中间的谢瑞阶。他面临的一切,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与普通人一样,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精神生活的峰巅,物质生活的底层,构成了他现在的生存状态。
10年了,他近乎于盲,老伴全盲,老两口仅靠半只眼摸索生活。加上老伴久病心理有些失常,除了靠保姆之外,九旬老人天天还要服侍八旬老人,帮她拿杖,扶她如厕,为她洗脸,听她唠叨,平她烦躁。看遍家中,除了电视机和录音机,连一台冰箱老人也不让添置,说是附近有菜场,长年素食为主,也没有什么需要存放。除了补还“文革”抄家物品时赔偿给他的一张画案比较像样,所有家具都是简陋的旧物。老人书房的单人木床上,是家织的黑白格子粗布棉被,一只深蓝色枕头上尽是针脚补丁……
然而,这却是一位最舒坦、最安适、最硬朗的寿者,1985年他曾被评为全省“健康老人”,至今思路清晰,谈吐流畅,听闻灵敏,步履从容,还担任着省直老干部休养所的党支部委员。外出座谈时,上楼从不许别人搀扶,以免“失了我的威风”……所以,时常有人惊羡地向老人打听有什么秘法,会什么“功”?
老人笑了。中医有个治小孩病的常用单方,山楂、神曲、大麦芽,谓之“三消饮”。他的“三消饮”也很简单,第一动静结合,第二生活规律,第三心情舒畅。每天清晨5点半,老人住室的灯光准时亮了,他坚持自己摸着叠被铺床、刷牙洗脸;不一会儿,他出现在操场上,半小时的慢跑中,一边口念古诗,一边手转钢球,使生理心理达到谐调;回家以后,干些擦桌子之类的家务,这些保姆也能干,但不如自己亲手干来令他愉快;然后,拿起须臾不可离开的放大镜,有放桌上的,有挂腰里的,有合的,有抽的,滑过一本本画册书集,陶醉在艺术的熏风里;晚上,盘腿静坐个把小时,谛听钟摆均衡的节奏,进入一片无垠的空灵……
他至今唯一为自己配备的享受,就是手植窗前的那丛已经高及屋檐的翠竹了。窗户很大,淡绿的竹风徐徐吹来,听着电视中的《动物世界》,想着人世间的势理情态,“花枝春满,天心月圆”,他觉得每天的谢瑞阶都是一个新生的谢瑞阶。
1992年,年届九旬的谢瑞阶在家中看书
这位引人注目的知名人士,至今坚持“名下应无虚”,婉拒了纷至沓来的一些挂名头衔。谁都明白,谢瑞阶的任何一件书画作品如果出售,都必定价值不菲,但他除了尽力为公益事业无偿献画写字之外,个人从未卖过一幅作品。他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和5个孙儿甚感欣慰,“他们都没有不良习惯,没骂人的,没不上班的。5个孙儿都是老老实实考上大学的,一个也没拿长辈的名义去走门路”。
53岁就因肌肉萎缩症被苏联专家判定只能再活3年的谢瑞阶,在92岁的时候,笑对死亡宣称:“死来不怕不作死”——“我们要珍惜这‘晚晴’。每月照样给我们发工资养活着我们,这省我们多少心。有人养,我们就得好好生活……”不作死,即一要戒无度的贪,二要戒无谓的嗔,三要戒无知的疾。而且还有“三不”:一不昧己心,不光明不合法的坏事,自己无意识的尽量不干,自己有意识的坚决不干;二不拂人情,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三不竭物力,不挥霍财富,不暴殄天物……【原标题:大河赤子——记知识分子的杰出典范谢瑞阶】
1996年11月15日,河南省文联等单位在郑州举办“《谢瑞阶书画集》首发式暨谢瑞阶书画回顾展开幕式”,主席台左起:张海、王岭群、丁发杰、王月堂、葛纪谦、侯志英、张世英、谢瑞阶、冯登紫、刘清惠、王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