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睢阳
睢阳古城是一座精巧玲珑的小城。古城墙内仅一点一三平方公里。从城北门到城南门不过一公里路程,步行也只是十几分钟。但是,古城内布局却十分精巧。其街道与建筑也是按八卦方位设置的,就连城内的七十二座厕所也成梅花型分布。怪不得有人称睢阳古城为八卦城。
周末或是节假日,你不妨走近古城墙,来一次与古城墙的亲密接触。你凝视它,聆听它,看着看着,古城墙就幻化成了一帧巨大的银幕,一幕幕历史的画卷就会在你的眼前翻卷迭出;听着听着,从墙缝里便飘出演奏了千年的动人乐曲。在那些画卷里,既有血与火的壮烈,又有情与爱的缠绵;在那些乐曲里,既有金戈铁马的阵阵厮杀,又有江南丝竹的悠悠轻扬,既有铁板铜琶,又有轻箫短笛。
张巡,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可以把历史的鼙鼓震得天响的名字,就是在这一围的城墙上,在你的脚下,演绎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睢阳之战。
经过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唐王朝,到了唐玄宗时期,达到了富庶和繁华的极至。不论是京城闹市或是乡间小道,处处飘荡着唐诗柔美的音韵,不论是宫闱深院或是将军幕府,到处舞动着美人纤细的腰肢。在盛唐时代的空气里,都氤氲着微微醺香的丝露花雨。皇帝陶醉了,嫔妃们陶醉了,大小官员们陶醉了。演兵场厮杀声停歇了,兵士的刀枪生锈了,营厩里的战马长膘了,将军们的战袍脱掉了。生意最兴盛的是酒楼歌厅,收入最丰厚的是酒楼歌厅的老板们。然而,正是一片歌舞升平世界却潜藏着巨大的社会矛盾和危机。
唐天宝十四年(755年)冬,安禄山及其部将史思明在范阳起兵叛乱。唐玄宗在贵妃杨玉环的石榴裙边醒来,手忙脚乱了,高级将领们在一夜狂欢的酒醉中惊醒,晕头转向了。战争,举国上下,宫廷内外,就连长安城的将士们谁也不相信会发生战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贵妃杨玉环霓裳羽衣舞的一个漂亮旋转动作还没做完,叛军已兵临长安城下。唐玄宗,一个太平世界的风流天子,只好无奈地携着杨玉环带着卫队逃出长安城,向西南方向,不知路在何方地前进着。
叛军一路所向披靡,洛阳陷落,汴州(开封)陷落,谯郡(亳州)太守杨万石降贼,雍丘(杞县)太守令狐潮降贼,济阴郡(今山东定陶)太守降贼,睢阳几欲成为一座孤城。唐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叛军集中兵力,叛将尹子奇率兵十三万开始围攻睢阳城。一场亘古未有的惨绝人寰的睢阳城守卫战拉开了序幕。
张巡,就是这场守卫战的军事主帅。当时,睢阳城内虽有民众六万余人,将士仅有六千八百人,而面对的是十三万之众的敌人。但张巡及其将士们凭借着坚固的古城墙及其坚强的战斗意志,打退了敌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至五月,城内粮尽,这是城内第一次遇到粮食危机。但此次却因叛军主帅尹子奇受伤而暂时退了兵。张巡趁停战之机,想法寻找粮草,以备敌人的再次围攻。豫东的五月应该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但张巡的将士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即使有些地块长了一些麦子,也早已为叛军劫掠殆尽。
七月,尹子奇率兵十四万第三次围攻睢阳城。一次次的攻城,一次次的厮杀,城墙的内外留下了一片一片的尸体。
八月,城中粮绝。当尹子奇清楚地知道城内绝粮时,便露出了狰狞的微笑。没有吃的,看你怎样坚持下去!十余万兵卒把睢阳城围得层层叠叠。睢阳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完全变成了一座孤城。树皮,蒿草,草根,马鞍(牛皮做的),腰带(牛皮的),能吃的都吃完了。黑压压的敌兵爬上了城墙,杀!杀!我是张巡的士兵,我宁死也要战斗下去!
九月,敌兵在攻城。城墙上的将士们饥肠辘辘。投降吧!一个“投”字还未出口,张巡手起刀落,“降”字就再也未能说出口。
我真的不忍心写出以下的文字,但,作为历史曾经发生的一段事情,我必须把它如实地写下来。这也是很多的史学家最不想写的文字,也是在很多的文献中最避讳的文字,也可能是耸人听闻的文字:那就是吃人!以前,在我读过的有关睢阳之战的一些资料中,只看到张巡是如何的英雄抗敌,如何的杀妾饷卒,却没有看到过杀吃民众的叙述。因为张巡是英雄,是尽忠报国的英雄,是为千万人所景仰的忠烈英雄。历史学家们谁也不愿把这残忍的一幕写出来。按照我国的惯例,一旦成为英雄,就一定有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不容得有半点的瑕疵,即使脸上的雀斑也都被巧妙的掩饰和抹平。
我还是流着泪坚定地写了下来。
十月初一,吃什么?有人饿死了,是一些老弱病残,吃了吧!对于饥饿的士兵来说,只要能吃,一切都可以吃。士兵们刚刚吃下兄弟们的血肉,城墙上的敌兵又爬上来!杀!敌兵退了下去。城墙下倒下一片敌兵的尸体。
在我少年时,曾听父亲讲过张巡杀妾饷卒的故事。有几个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想像着张巡杀妾时的情景。
第二天,当士兵们在城墙上又分到肉块的时候,伙夫再也无法控制悲痛的泪水:“我们吃的是主帅的爱妾呀!”
老弱病残吃完后,吃妇女儿童。我不忍心想像当时睢阳城内的情形,士兵们在追杀着,妇女儿童在逃避着,军营的锅灶里汩汩蒸煮的是人的骨肉!对此,《归德府志》有记:
“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
守城的兵士们竟生吃了三万民众!
即使在志书上清清楚楚地记载这一段历史,我也始终无法相信这曾经是发生在睢阳城的事情。我无法想像城内的老百姓该是怎样的生存景象。
十月初九,饥饿的士兵再也无力站起来,再也无力与攻城的敌兵搏斗。叛军攻入睢阳城。睢阳陷落时,城内六万民众仅仅剩下四百人!除了被兵士吃掉三万人外,其他近三万人的死亡会让人想得更多。战争,残酷的战争,死亡的不仅仅是兵将,而更多的是老百姓。城破之后,张巡及其守城的三十六位将领同时遇害。至死,张巡骂贼不绝。
即使用现代的人文观点,对睢阳守卫战的功过是非我也无法作出恰当的评价。不过,我不能不问问自己:睢阳守卫战为了谁?为了睢阳城的老百姓吗?为了守住城池不破,自己的子弟兵竟吃了民众三万多口。张巡杀妾饷卒,妾,竟可以随便杀吃了吗?我读遍了东西方的历史,研究了历次的战争,从没看到有如此惨烈的食人景象。与其将民众吃掉,怎不为其打开城门放他们一条生路呢?即使为了抗贼,也极不该生食活人。对此,即使在当时,人们对此也有诸多微辞:
“时议者或谓: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
今天,我虽然写下这一段文字,写下一段悲惨的史实,但是,张巡依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以宁死不屈的大无畏精神,以睢阳古城墙为屏障,以六千兵士对十三万的力量悬殊,牵制叛军主力近一年之久,使叛军未过江淮,使江淮民众免遭涂炭,同时,也使唐王朝赢得了极为宝贵的喘息机会,为消灭叛军创造了一个准备的过程。《归德府志》早已有了中肯的评价:
“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
从另一个方面讲,不仅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而且数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深处一直潜藏着一种带有悲剧色彩的英雄情结。愈是死得悲壮,就愈是人们心中的英雄。苟且偷生,是千年来人们嘲笑的对象。张巡的精神正契合了我们的这种民族情结。张巡,不愧是我国千百年来少有的英雄人物。
站在睢阳古城的南城楼上向南望去,脚下是碧波荡漾的南湖,在四围依依杨柳的轻抚下,南湖是那样的平静安详。张巡祠就在南湖岸边,一片杨柳茂密处。
我抚摸着古城墙上的城砖,耳边似乎还响起当年守城兵士们的厮杀声,我脚下每一块的城砖上还依稀残存着当年兵士们的血迹。睢阳守卫战的硝烟早已散去,当年壮烈的厮杀只成为历史书页里的几小段文字。张巡,也早已成为睢阳人心中的一个符号。
文采风流
最早的睢阳古城墙应该是微子修筑的。西周初年微子为周武王所封,始建宋国。微子就开始在这里修筑宋国城池。当然,那时的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只是用黏土堆积夯实而已。经过几年的努力,微子终于建好了自己的国都与城池。初夏的一天,微子登上城墙向南眺望,他隐隐地看到了商代建都的地方———亳。因为亳就在宋城的南边不远处。他放眼望去,当年殷商的宫室处长满了茂密的庄稼。他想起祖宗创业的艰难历程,想起纣王专行无道,将一个好端端的殷商葬送,他不禁潸然泪下。纣王虽然是他的亲兄弟,但对这个亡国之君,他还是充满了怨恨。于是,他无限感慨地低声吟道:
“麦秀渐渐兮,
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
不与我好兮。”
也就是后人称作《麦秀歌》的诗。这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诗篇。微子的这一声低吟,可能被哪个随从偷偷地记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到了汉代司马迁将这一千古绝唱记在了萁子的名下。我还是偏向于《尚书大传》所记,因为《尚书大传》记载这是微子看到殷商败亡之后,宫室颓坏,禾黍遍地,所吟的一首伤心曲。
微子的宋国城池早已为历史的洪流所湮灭,但是,人们心中的宋城却愈来愈坚固而高大。当时宋国人以国为姓,于是,宋姓就在这儿诞生了。历经数千年,宋姓子孙早已遍布世界各地。宋,已成为我国的一个大姓。
睢阳这个地方,自微子在此建立宋国后,数千年来,一直为历代所重视。我分析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它正处在一个东西黄金轴线上。
中国自秦朝统一后,除元明清外国都的位置一直都是大致以现在的陇海铁路一线为轴线。秦唐时国都西安,汉代国都洛阳,宋代国都开封,而睢阳正处在这一轴线的东端,又是苏鲁豫皖的交会点。所以这里一直是历代的政治、军事、经济要地。和平时期,这儿往往是投资者所青睐的风水宝地,战争时期,又是兵家攻守必争的要塞。西汉时期,梁孝王刘武在此大兴土木,广建宫室及亭台楼阁,堆山造湖,更植奇卉异木,修筑了举世闻名的梁园。梁园,无论从建筑规模还是品位都超过了当时的皇家园林上林苑。自然,历代的文人墨客多留恋于此,在这儿去寻找一种理想的王国。梁园就更是历代文人骚客们梦中的栖息地。西汉时,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即久居梁园,吟诗作赋,为睢阳古城留下了一段如梦一般的美丽故事。当时,司马相如他们一定登上古城墙,东望隋堤,南视睢水,北对黄河,抒发着心中的感慨。如今,站在古城墙上谛听,还依稀听到他们悠悠的吟哦声: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在古代文学家中,最爱好旅游的可能要数李白了。他二十一岁出川,漫游天下,“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的大半生都是在旅游中度过的。他游遍三山五岳,江海湖泊,西岳的莲花,峨嵋的秀色,庐山的瀑布,桃花潭的绿波,汪伦的盛情,都不曾留住他匆匆的脚步。然而当他来到睢阳,只绕睢阳古城轻轻一转,他就再也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在李白的眼里,除了京城之外最好的地方只有梁园了。他不但在睢阳一住十年,而且还娶了妻子宗氏夫人,生了两个儿女。李白到梁园时,离梁孝王刘武筑梁园已经八百多年了。经过八百年战火的“洗礼”,梁园早已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了。可是他在此仍然游兴不减,吟诗作赋。我感觉到李白之所以在睢阳能够一住十年,他是在寻找一个梦,一个文人的遥远的梁园梦。李白在睢阳客居,诗圣杜甫,诗人高适也赶来与他相会。于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几颗巨星在睢阳城相遇了。我想像着,他们相会时,肯定是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那天夜里,睢阳城的夜空上一定腾起了万丈光焰,四方的百姓还不知道睢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红光盈天,幻彩迷离。他们一定在古城楼登高望远,诗兴勃发。李白一张口,便吐出一串传世的经典诗篇:
“我浮黄河去东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怪不得杜甫老是在春夜里,那么容易地想起李白。他的《春夜怀李白》于是就成了千古绝唱:
“白也诗无敌,飘逸思不群。”
面对这一围巍巍的古城墙,这明镜一般的护城湖,即使你不是诗人,也会脱口吟出诗一般的句子。其实,睢阳南湖的美丽远在宋朝时已闻名遐迩,有不少文人墨客留恋于南湖不忍归去。
宋朝时山东青州有位诗人叫刘山老来到睢阳南湖,面对南湖的美丽风光,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诗句来抒情,只好吟道:
睢阳城外,好个大南湖。
谁知就这么一出口,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吟哦声竟在南湖的碧波烟柳里缠绕了一千多年。就在今天,如果你是第一次到睢阳城南湖去,你同样会情不自禁地流出这一句由衷的诗句。
北宋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曾为南湖风光所陶醉,竟徘徊湖边数日不思回京。本来不怎么写诗的司马光竟诗兴大发,连赋诗数首:
“梁王弃宫馆,时世古今违。
独有南湖水,春来雁鹜飞。
楼台沉倒映,林薄挂余晖。
……”
“宋都南湖水,花柳媚名园。
鸟起沙留迹,鱼惊浪结痕。
……”
“海雁长桥北,乘闲日日来。
游鱼自在乐,宿鸟不相猜。
弱柳周遭合,芳花次第开。
……”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也就是大文学家苏轼的弟弟,曾两度在睢阳做官。第一次调离之后,隔了几年,他竟要求再回睢阳。我推想他之所以重回睢阳,或许是舍不得睢阳南湖那一片醉人的绿波吧。其实,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哥哥苏轼当时在徐州做太守,睢阳与徐州距离较近,兄弟间便于往来。苏辙自幼与哥哥苏轼一起长大,同游戏,同读书,诗文酬答,又一同出川应考,同榜中第,兄弟间感情极为深厚。但各自做官后,因交通不便,兄弟难得见面,他们便将相互的思念倾注在各自的诗文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感人肺腑的诗句,即是思念到达极致所化作的文字精灵,一种真情的千年凝固。苏辙一到睢阳,自然苏轼动不动就跑到睢阳来,睢阳古城墙上的晨光落照剪辑了兄弟无数次登临的影像,睢阳南湖里的波光月影融入了兄弟同游时的浓浓深情。苏辙对睢阳尤其是对南湖充满了别样的感情。他写睢阳及写睢阳南湖的诗篇竟达百首之多。苏轼从徐州太守罢官,首先到睢阳去看望弟弟苏辙。他在路上就想,能与弟弟一起生活,何必再去外地做官,竟萌生了弃官归卧的念头。他在《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中写道:
“归耕何时决?田舍我已卜。”
在睢阳城的街巷里能走过苏轼兄弟的脚步,能留下苏轼兄弟灿烂的诗篇,这不能不是睢阳城的永远的骄傲。(未完待续)作者:李书伟/文 崔申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