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德·沃尔夫
10月21日,“破门而出:师传与模仿”在中央美院美术馆开幕。该展不仅对中西艺术传统中的数个关键概念提出质疑,还介绍了马塞尔·布达埃尔、弗兰克·戴斯等数个在世界艺术史上举足轻重的比利时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与中国的徐冰、潘公凯、苏新平等艺术家作品一同展示,形成了有趣的呼应与对话。展览围绕“大师”的概念展开,展示了在中西方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对待复制品截然不同的态度。
标题之困扰
“破门而出:师传与模仿”是标题“Master Mould & Copy Room”的意译,直译应为“大师范式和影印室”,它简洁明了地阐释了整个策展理念。仅从第一个词语“大师”(Master)开始,中西传统艺术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异。在欧洲,“大师”指代的是少数经验丰富、作品质量优异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造诣被公认为已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这一殊荣与“原创”的概念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互为佐证。
所谓大师,来自于环境的认可,以及他对创作媒介的不断革新,甚至对整个视觉艺术世界的颠覆,例如格罗伊斯、杜尚。在西方艺术史里,大师往往被贴上“前卫”的标签,意即普通大众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全理解他的创作。不仅如此,大师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他有能力不断推陈出新地创作新作品,因此大师也与“天赋”“天才”紧密相连,两者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大师往往需要“天才”的光环来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前无古人的特殊存在;因而,大师以其神圣的“天赋”创作的作品,具有不可侵犯的“独创性”。模仿、复制意义特殊的大师之作,被视为亵渎艺术,甚或犯罪。在文艺复兴以前,艺术家作为手工业者存在,他们为雇主创作规定好的内容,作品属于雇主,那时鲜有“大师”“天才”甚至“原作”这样的概念存在。文艺复兴在整个欧洲社会掀起一股新的风气,也带来了新理念,从这时候开始,一部分卓越的艺术家称自己为天赋秉异的“大师”,对自己创造的内容具有不可侵犯的权利,这个观念根深蒂固,直至今日。而在中国,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中国传统里,绘画和写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国画中也常会在卷轴一角看到与作品相得益彰的诗文阐释、评论。艺术作品虽然也被界定为某一位大师才华的终极呈现,但同时允许后人通过传移模写“师法”,理解、传承其神韵,临摹、复制在这里成为了对原作、对古代大师表示崇敬的手段。
范式之潜能
当我们把两者放在一起审视,就会发现一个新课题——登峰造极的大师和他的学徒之间微妙的抗衡关系。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师者会把所有的知识和技巧传授给年轻一代?以怎样的方式?师者会敏锐的察觉艺术世界的变化,还是会谨慎的关注学生的所作所为?他是会坚持给下一代的作品也刻上自己的烙印,来巩固自己的历史地位,鼓励他们依照自己的范式来创作,还是会接受终有一天学生独树一帜成为新一代大师?回顾西方艺术史,大师范式的存在并没有带来艺术风格上平稳的延续,反而成为下一代力图颠覆的对象。整个展览的核心理念就是要向中国观众展示,那些看似是西方艺术根基的传统观念,受到了现当代艺术家深刻质疑,并实实在在的彻底推翻。
欧洲人普遍认为脚下这片大陆孕育了现代文明最核心的思想和科学发明。而中国则被误认为不尊重原创者的珍贵权益。在此,我们不打算讨论版权的法律或是经济问题,倒是两者分歧中思想层面的问题更引起我们关注。这也是整个展览的核心议题。大多数欧洲人仍然坚信大师之作不可复制、亵渎,这样的情况下,我想带观众去看看斯德哥尔摩美术学院里,那些令人惊艳的经典罗马雕塑的复制品。为什么这些生于温暖南欧的经典裸体雕塑会被生活在寒冷北欧的人们复制,并骄傲地置于殿堂内展示?我的答案是:“复制”也是欧洲文化机制的根基,“复制”的强烈渴望来源于对自身身份的探寻。换言之,“复制”是一种了解我们与生俱来的文化DNA的重要方式。
每一件复制品,都暗含了对原作的向往和仰慕,也凸显了原作遥不可及的光芒。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与欧洲、北京和斯德哥尔摩有什么差别?无论如何,敌对的姿态无法帮助我们真正认识隐藏在原作与复制辩论中最关键的元素。
大师之影响
欧洲古典艺术中,大师们(行业协会或艺术家个人)着力建立、维护并控制各艺术领域的标准,因而公认的“最高艺术水准”对当下的时代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同时也种下了自我颠覆的萌芽。一旦一批顶级大师开始主宰艺术世界,反叛的力量也开始擢升,并往往成功地坚守住大师之敌的身份,成为下一代的主宰。因而,对大师范式的颠覆是一个循环往复的主题。正如波德莱尔所说,欧洲文明中,两重性是现代艺术的根本属性。与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不同,马塞尔·杜尚专注于自己的创作,不为世人所理解,如同一个孤独的旅者般来去。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期,整整一代艺术家们才开始幡然醒悟,原来杜尚已经为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奠定了基础。而此时,杜尚已经年过七十了。本次展览中,我们展示了他20世纪最杰出的作品《旅行箱里的盒子》,其他参展艺术家无一例外深受杜尚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件作品看做整个展览的中心。
展览中另一件引人注目的作品无疑是马塞尔·布达埃尔的《白色房间》,它是布达埃尔一生中的集大成之作。布达埃尔等比例复制了自己布鲁塞尔住所的客厅,然后将连接诗人与视觉艺术家双重身份的关键词语一一写在墙上,他通过这件作品表达对诗歌和艺术创作的深深热爱。布达埃尔的理念与一些展览中的中国艺术家如徐冰、宋冬不谋而合,他们都坚信视觉艺术和语言之间相互交融,密不可分。展览中呈现的《白色房间》实际上是我们交付中国工作人员制作的复制品,原作藏于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它不仅是整个展览最具争议的一件作品,而且将激发学者和艺术家、中国人与欧洲人在随后的研讨会上的激烈讨论。
大师范式与影印室,尽管这不能算是一个令人一目了然的标题,但它准确地涵盖了策展理念的方方面面。这两个词组就像两枚稀世珍宝,若放在光线下反复端详、揣摩,就将收获更多令人惊喜的新发现。
(作者为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