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春光里,矮秆麦长得密密实实,如绿色的地毯,铺满贾湖村周围的土地。
这是一片不寻常的土地。早在八九千年前,人类就在这里播种、收获。就目前所知,这里是中国最早的庄稼地。
八九千年前,古人在这里种下的不是小麦,而是稻谷。今天看来,那些人工栽培稻是农业文明乍现的曙光,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昭示“农业革命”的浪潮将席卷大地——其声势和影响不逊于后来的“工业革命”、“信息革命”。
八九千年前,贾湖居民不仅是最早的农民,也是优秀的猎人、渔夫、工匠,还是杰出的音乐家。
面对贾湖先民留下来的遗物,见多识广的考古学者也大感意外:“其所达到的总体高度,远远超出了过去的想象。”
贾湖文化的确超出想象。在八九千年前,贾湖居民驯化了狗和猪,制造了诸多精良的工具,发明了精美的乐器,他们用龟甲占卜,使用具有原始文字性质的符号,甚至酿造了酒,在夕阳下、在篝火旁,他们且歌且舞,享受“农业革命”的成果。
从通俗的角度说,贾湖发现的一切,颠覆了一系列对古文明的认识。传说锯是战国时鲁班发明的,但比鲁班早6000年,贾湖人已在使用锯齿状石镰;传说酒是夏代仪狄或杜康发明的,但比杜康早4000多年,贾湖人已在享用酿造酒;传说笛子是西域羌人发明,但在贾湖遗址中发现的骨笛,不仅制作精致,而且具有七声音阶,能吹奏现代乐曲,婉转清亮,动人心魄。一位看多了穿越剧的网友甚至认为,贾湖文明是后世人穿越到9000年前创造的,否则没法解释其所达到的高度。
从学术的层面说,贾湖“在音乐起源、农业起源、家畜起源、酿酒起源、原始崇拜及卜筮文化起源等研究领域均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大约7800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贾湖古文明戛然而止。曾经光彩夺目的古文明渐渐隐没于历史烟云深处,不为人知。
上世纪70年代末,贾湖遗址偶然被发现,随后进行的考古发掘和多学科研究,一点点拂去尘埃,还原了贾湖夺目的光芒。
因缘际会古遗址重见天日
贾湖村隶属舞阳县北舞渡镇,村民大多姓贾,村南有小湖环绕,因此得名贾湖。该村叠压在古遗址上,八九千年前的先民遗踪,因此有了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名字:贾湖遗址。
贾湖遗址的发现,有着一连串的因缘际会。
1957年,舞阳县文化馆文物干部朱帜被打成右派,关押数年,家人也受到连累,妻子和父亲先后身亡,母亲带着他儿子到贾湖投亲靠友。获释后,朱帜无处可去,只得投奔贾湖,与母亲一起生活。
在贾湖的田野上劳作,朱帜时常在沟坎和井壁上发现红烧土、红陶片,他知道,这里应该是一处古文化遗址。但以当时的身份,他没有条件进行发掘,更不可能告知世人。古遗址的发现,还需要其他的机缘。
1975年,一场罕见的洪水肆虐中原,位于泥河洼地滞洪区边缘的贾湖深受其害,村中的房屋只剩一间未被冲倒。1978年,国家拨款重修庄东的护村堤,村民取土筑堤,形成一个大取土坑。贾湖小学师生平整这个大坑时,发现了一些石器和陶器。该小学教师贾建国素与朱帜交厚,当即想到好友,将这些东西送给了他。
这时候朱帜已回文化馆工作,联系以前在贾湖所见,他意识到这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奥秘,即向省有关部门汇报。
当时新郑裴李岗遗址刚刚被发现,河南省文物界正为这个重大发现兴奋不已,省博物馆文物工作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前身)专门组织了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调查队。得到朱帜提供的线索,省调查队派队员周到前来调查,确认为新时期时代遗址。1980年,舞阳县公布贾湖遗址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但河南当时发现的遗址线索众多,谁也无法知道哪个更为重要,贾湖并没有被格外关注。
1982年,著名考古学家安志敏来河南选择新石器遗址发掘地点,曾到贾湖调查,发现这里地下水位太高,会给发掘带来困难,因此未将贾湖列入发掘计划。
朱帜的心中,有些焦虑,也有些失落。但一次重回贾湖,让他看到了峰回路转的机会:贾湖因人口增长,要在遗址上分宅基地。朱帜当即向省文物局汇报,要求配合发掘。
合当贾湖重现光芒。恰在这时,时任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的安金槐刚刚申请到国家文物局一个项目:“河南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调查与试掘”,项目资金5万元。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这可是很耐花的一笔巨款。接到朱帜的报告,安金槐即组织贾湖遗址考古队前往舞阳。1983年4月,考古队开始试掘,发掘面积50平方米。
在这50平方米,考古队发现了丰富的遗存,共清理墓葬17座,灰坑11座,出土陶、石、骨、龟等各种质料遗物数十件。他们还用钻镐搞清了遗址范围,这个遗址面积达55000平方米,近圆形。
第二年春天,贾湖村民再度提出建房要求。安金槐决定继续在这个遗址发掘。这一次,对新石器文化有浓厚兴趣的张居中获得主持发掘的机会,从此开始了他与贾湖的不解之缘,在30年里先后7次主持发掘,“每一次都有令人振奋的发现”。
挖到“富矿”意外惊喜连连
张居中是南阳社旗人,1978年考入郑州大学考古系。当时的中国刚刚走出“文化大革命”的泥潭,校园氛围一心向学、激情洋溢、单纯而活跃,而适逢裴李岗被发现,考古专业深受重视,张居中对新石器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搜集了所有裴李岗及同时期文化资料,打下了扎实的研究根基。刚毕业两年,就能有机会主持贾湖发掘,张居中为此“窃喜不已”。
1984年9月,在朱帜的带领下,张居中等考古队员入驻贾湖。因朱帜的关系,贾湖村民对他们非常热情,村支书贾铁牛腾出为儿子结婚准备的四间大瓦房,做了他们的驻地。
张居中很快迷上了贾湖地下的秘密。一次次意外的发现,让他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在省考古研究所的支持下,从1984年到1987年,四年中他主持了5次发掘,出土文物数量之多,品类之盛,制作之美,内涵之丰富,为全国同期遗存所罕见。其墓葬习俗、聚落布局、文化面貌等,也都有重大学术价值。
但这个遗址的巨大价值被认可,也走过了颇为曲折的过程。1986年第四次发掘时,出土了两支“笛儿”,这是两支穿孔骨管,都有七个孔,说是笛子吧,没有吹孔,更没有笛膜孔;说是箫吧,又没有吹奏用的山口。张居中只好在发掘记录上暂时记录为“穿孔骨管”或“笛形器”。
这次发掘结束后,张居中把发现的“笛儿”带回郑州。恰好当时中国音乐界一帮“大腕儿”齐聚郑州,参加纪念朱载堉诞辰四百周年纪念会,张居中决定前去请教。一天晚上,他与同事带着“笛儿”来到音乐家们下榻之地,打算依次找人鉴定,但刚找了一楼的专家,他们就被打击得没了信心。那位专家看了“笛儿”,非常肯定地说,音孔太小,吹出来的声音应该很尖,不成音列,大概只能在打猎时模仿动物的声音,其实就是哨子,与乐器无关。张居中等人感觉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没有信心再找别的专家,只好悻悻而归。后来这些“笛儿”得到认可,它们不但是乐器,而且具备七声音阶,十分精准,能吹奏各种民歌、外国歌曲,音质清越动人,被认为足以“改写中国音乐史”。
贾湖遗址真正得到重视,是从发现文字性符号开始的。由于经常有龟甲片出土,张居中就想,要是上面有甲骨文就好了,其他考古人员也都很留心。皇天不负有心人,1987年第六次发掘时,在一个二次葬的墓中,出土了一件很像剑柄的石器,其顶端的弧面上,清晰地刻有一些符号。虽然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文字,不知道其音其义,但肯定是当时的主人有意刻上去的。
这个发现令考古工地欢腾起来。
随后附近几个墓葬出土的龟甲片、骨笛、叉形器,以及石器、陶器上,也陆续发现了一些符号,共有十几个。
这一发现传出去,令考古界一片震惊。国家文物局副局长黄景略亲自带队前来考察,贾湖遗址自此名声响彻中外考古界。
关于这些符号,自发现起就有不同看法,有学者认为就是当时的文字,有认为具有一定文字性质的刻画符号,也有认为只是当时的一种记号。如今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这是世界上目前已知最早的与文字起源有关的实物资料,与比它晚四五千年的殷墟甲骨文惊人相似。“贾湖契刻的发现,为商代甲骨文的历史源头探索提供了可靠的证据”。
依据丰富的出土资料,贾湖遗址的时代得到较准确界定,这个遗址始于约9000年前,终止于约7800年前,持续使用了大约1200年。这正好可以解释,为何贾湖遗存层层叠加、异常丰富。但疑问也由此产生:远古时代,人们大多迁徙不定,贾湖先民为何如此留恋这方土地,竟至代代相沿、定居千年呢?(原标题:“2013年河南五大考古发现之舞阳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系列一 豫南小村,文明曙光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