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大学时,每次路过矾楼前总要放慢脚步,街边有一石碑,镌刻有刘子翚的一首《汴京纪事》,回忆了年少时夜上矾楼的情景。这首绝句曾无数次引起我的遐想,那些风流歌舞、那些醇厚美酒、那些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以及欲说还休的青涩,一度占据我青春的思维。刘子翚的名字深深印入我的脑海,他一定很逍遥,他一定很放荡不羁,他一定见证了汴京的繁华,他一定融入了矾楼的华美夜生活……刘子翚是谁?他的作品为何把东京梦华的记忆和怀念故都的情思以及寄托兴亡的历史融入其中?
一
刘子翚,字彦冲,号屏山,又号病翁,建州崇安人。学者称其为“屏山先生”,朝廷赠以太师,追封齐国公,谥为“文靖”,《宋史》有其小传。他见证了北宋末年的政治文化,经历了大宋南迁的现实历史。宋代政治昏庸,但是文化却是走向了顶峰。社会的震荡深深撞击着士大夫阶层的身心,在家国沉浮、社会变迁的大时代中,当年曾经集聚在北宋汴京的文人也随王室南渡而心力交瘁。
刘子翚生于1101年,曾祖刘太素师从胡瑗。刘子翚与其兄刘子羽又曾受学于另一位大家胡安国。胡瑗和胡安国都是研究《春秋》的大家。“少负奇材,未冠游太学,声誉出等夷”,不到弱冠之年的刘子翚就入太学学习了。当时,通过太学入选走上仕途基本上是一条比较稳妥的道路。在太学学习期间,他被“二程”理学深深折服。太学毕业后不久,金兵进犯,刘子翚毅然投笔从戎。他以父荫授承务郎,被征用为真定府幕僚。1122年,他随父亲抗金,曾亲眼见证了金兵入侵之后,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荒废、满目疮痍的惨状。
1126年,宋金鏖战进入生死阶段,当时刘子翚的父兄都征战在抗金的战场上,亲人安危、国家危亡、亲情与民族情感交织在一起,25岁的刘子翚写下了《靖康改元四十韵》,诗中充满了对金国违反海上之盟的痛恨:“肉食开边衅,天骄负汉恩。阴谋招叛将,喋血犯中原。”同时也流露出对北宋王朝割地求和、软弱态度的不满:“横磨非嗜杀,下策且和番。割地烦专使,要盟胁至尊。”他渴求有志之士慷慨杀敌、报效祖国:“短衣求李广,长啸得刘琨。”但是,他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宋军兵败如山倒,金人很快就占领了北方广袤土地,直逼汴京城下。1127年,汴京城陷。时年27岁的刘子翚,不仅经历了国破之殇,更经历了失去亲人之痛。刘子翚的父亲当时作为使者,肩负使命到金营议和,金人对他威逼利诱,遭到他的拒绝:“偷生以事二姓,死不为也。”他给刘子翚等人写好遗书遣人送回,自己从容更衣沐浴,跪拜南方之后自缢身亡。对于父亲的为国殉节,刘子翚十分痛恨金人,他的世界从此没有了颜色,“丁忧”三年,他“哭墓三年”,愤而写下了《汴京纪事》组诗20首。
二
《汴京纪事》组诗全部由七绝组成,每首集中写一件事,以“靖康之变”为叙事中心,以都城汴京为写作背景,前7首主要写汴京沦陷后的现实,后13首侧重写汴京往日的繁华旧事。刘子翚用简练、形象、生动的诗歌语言再现了这段令人痛心疾首的历史画面,描写了汴京沦陷之后的惨状,字字血、声声泪,抨击了误国的佞臣和金兵的南侵,表达了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
刘子翚从小到大一直向往汴京,他的抱负与志向都在这座城市。汴京对于他而言,还是他父亲、兄长用生命来守卫的固若金汤的都城,也是他少年时代交游、青年时代求学的繁华胜地。汴京记载了他最美的青春年华,留下了他最纯真的情愫和成长足迹。离开后,再也没有一座城,像汴京那样叫人魂牵梦萦,叫人想起来就心疼,想起来就黯然神伤、泪流满面,就算仰天长啸后仍不解的依旧是浓浓的乡愁。27年的山河岁月,27年的爱恨情仇都留给了繁华的汴京,都留给了远去的中原故都。任凭铁塔风铃的摇曳,任凭相国霜钟的凝重,任凭暗夜惊涛的汴水秋声,任凭如水样冷冷月光照耀的州桥,刘子翚以一个人的视野,以一个文人的家国情怀书写了时代的最强音。
汴京是刘子翚心中的痛,从繁荣鼎盛的东京梦华到城春草木深的国破家散,汴京无疑存在刘子翚心中最为软弱的地方。那时的汴京是“宫娃控马紫茸袍,笑捻金丸弹翠毛”,如今却是“凤辇北游今未返,蓬蓬艮岳内中高”。艮岳曾是北宋豪华的园林,无论当年的皇帝如何奢靡,但是那些城市的地标依旧树立在人们心中,皇帝被掠到北国了,富丽堂皇的艮岳已经荒芜一片了。万千感叹,凝于一言。“万炬银花锦绣围,景龙门外软红飞。”景龙门为汴京著名的城门,每年元宵佳节,宋徽宗就在这里游赏玩乐。景龙门的花灯异常华美,都城市民熙熙攘攘游赏其间,天子与民同乐,日夜沉浸在“锦绣围”、“软红飞”的富贵之乡,纵酒酣歌,消磨岁月。如今再回首,依旧的当年明月夜,却不见当年旧时人,昔日繁华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刘子翚刻意将一段美好的汴京岁月感悟成诗句,让文字的温度传导给我们当年的记忆和往事。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名妓李师师,因与宋徽宗有密切的关系,传说与水泊梁山的宋江也有关系,于是便成了宣和年间一个人人皆知的风流人物。正史不屑于提到她的名字,但是刘子翚却在《汴京纪事》组诗中专门写到了她。李师师色艺双全,貌若天仙,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文人的笔记小说中记载着她与不少文人的交往,张端义的《贵耳录》、张邦基的《墨庄漫录》,都记载了她与大词人周邦彦、晁冲之的来往和诗词酬答。宋徽宗听说她的名声之后,竟微服寻至金线巷,成为座上客。“靖康之变”后,“师师垂老过湖湘”,依旧风华绝代,依旧风韵犹存,缕金檀板与之相比都无颜色。参阅历代笔记小说,不少说法与刘子翚的记载十分吻合,如《青泥莲花记》云:“靖康之乱,师师南徙,有人遇之湖湘间,衰老憔悴,无复向时风态。”张邦基《墨庄漫录》书中称李师师被籍没家产以后,流落于江浙一带,当地的士大夫犹邀请她歌唱,但李师师已“憔悴无复向来之态矣”。 刘子翚的诗歌借歌妓李师师前后遭遇的变化,寄托家国兴亡之感慨。
纵观刘子翚的《汴京纪事》组诗,既有“亡国之音哀以思”之沉痛,又有令乾坤倒转、江河断流、勇士拔剑而起的昂扬。这一组诗被当代史学家喻为“南宋流亡三部曲”。
三
刘子翚为父守孝3年之后,在1130年到兴化府走马上任,被任命为“兴化军通判”。当时时局纷乱,外忧金兵,内患战乱。刘子翚在任3年,最主要的政绩是“抗寇”,与盗寇较量了3年。他总结经验教训,认为对百姓轻徭薄赋、官员恪守职责才可以国泰民安。
任期一满,刘子翚就辞归。因为在父亲的丧礼中他操心过度,影响了身心健康。朱熹说他“至是以不堪吏责,辞归武夷山”。因为政绩突出,朝廷本想叫他继续连任,他却请求任主管武夷山冲佑观的一个闲官,并且连任四任。正是这样,在确保衣食无忧的前提下,刘子才有时间摒弃世俗杂务、潜心学问、专事讲学,一时间前来学习者很多。《宋史》载:“辞归武夷山,不出者凡十七年。”
因是闲职,没有了考核以及政绩的压力,他便搬到故里居住。独特的家世,造就了刘子翚深厚的文化修养,也形成了刘子翚与众不同的理学思想。在归隐期间,刘子翚与胡宪、刘勉之多有交往,人称“武夷三先生”。他们每次相见都是谈论学问。
后来,刘子翚将刘氏家塾改为“屏山书院”。朱熹的父亲朱松与刘子翚、胡宪、刘勉之交情很深。1143年,朱松托孤于三人,刘子翚作为朱松临终前主要的托孤者之一,他尽心尽责地教诲朱熹。那一年,失去父亲的朱熹只有14岁,他得到了“武夷三先生”的照料。刘子翚先生格外喜欢朱熹,他为朱熹取表字“元晦”,给他讲解圣学。在朱熹的成长和思想体系的形成中,刘子翚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理学方面,刘子翚直接用“二程”及其门人的著作,并以《圣传论》作为教学大纲,向朱熹灌输其糅合儒佛老三道的理学思想。刘子翚的儒家教育、反和主战的政治态度和独尊“二程”的理学思想深深影响着朱熹特殊的道学性格,这些为朱熹后来建立集大成的理学体系准备了丰厚的思想土壤。朱熹在《屏山集跋》中评价说:“先生文辞之伟,固足以惊一世之耳目,然其精微之学、静退之风,形于文墨,有足以发蒙蔽而销鄙吝之心者,尤览者所宜尽心也。”
1147年,刘子翚一次偶染小恙,他预感不祥,立即拜谒家庙,泣别母亲,与亲朋好友诀别。把家事托付与侄子之后,他选好了坟地,安排好了亲戚中孤寡贫弱没有正常职业之人的生计。刘子翚写了数百言教诲学子要增强自身修养、追求大道的遗贴,两天后就去世了。在刘子翚最后卧病不起的日子里,朱熹昼夜待在他的床榻边端茶喂药。后来,朱熹在《跋家藏刘病翁遗贴》中写道:“先生所以教诏益详,期许益重,至为具道平生问学次第,倾倒亡余。”
作为朱熹的老师,刘子翚不但是知名的理学大师,而且是一位才情横溢的诗人。当代学者钱钟书先生称朱熹是“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称刘子翚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 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写道:“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刘子翚却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他沾染‘讲义语录’的习气最少,就是讲心理学伦理学的时候,也能够用鲜明的比喻,使抽象的东西有了形象。”
四
刘子翚一生著作甚多,《屏山集》二十卷,其中仅诗歌近十卷715首。刘子翚去世后,他的孩子把刘子翚的著作整理结集,可惜没有得以刊行。后来,经朱熹整理之后,《屏山集》才得以刊刻成集,流传于世。刘子翚诗歌造诣颇高,风格比较清爽明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古诗风格高秀,不袭陈因”。尤其是五言古诗,“幽淡卓练”。刘子翚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世事巨变、家国沧桑的现实,并寄托了深沉的感情。刘克庄称其诗歌“叙当时事,忠愤悲壮”,足见其爱国之情的忠贞赤诚、深沉厚重。其《汴京纪事》诗20首,堪称一代兴亡史的诗史,在当时广为流传。在南宋理宗宝庆年间,有人将刘子翚《汴京纪事》之七中的“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一句,改为“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风杨柳相公桥”,以讥讽当时奸臣史弥远,使陈起、刘克庄、敖陶孙、曾极、赵汝迕五人都因此受到牵连和严惩,在中国文学史上形成了一场典型、罕见的“诗祸”。可见,刘子翚的诗歌在南宋是很有影响力的。
刘子翚的诗歌特别是《汴京纪事》组诗,展现了汴京沦陷前后众多历史事件的风貌,历来为人瞩目。清人翁方纲推崇说:“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拼榈(邓肃)《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800多年来,他的《汴京纪事》一直广为流传。多年之后,我每次阅读《汴京纪事》组诗之时,常被他追忆的目光引领至历史上的北宋都城,那是一幅汴京文化的都市长卷,是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也是历史长河中两宋交叉之间的传奇。(原标题:刘子翬:汴京记忆诉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