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与藏家是一对天生矛盾体。无画家,就无藏家;无藏家,也无画家。从表面看,似乎每一个画家的艺术创作活动是个人孤立的活动。实际上,任何一个画家的创作活动是一种社会行为,整个画家群体总的艺术创作活动,是一种社会活动。画家群体的社会活动不是单一地、孤立地进行的,而是与许多社会群体、社会环境、社会因素相对应进行的文化链条生产。
从哲学的观点看,狼是羊的天敌,而藏家则是画家的天敌。澳大利亚一度企图消灭狼,当狼消灭光后,羊普遍患病而不可治愈,幸存的羊,毛越来越短。最后从国外引进狼,羊才恢复生存平衡。国画最有力的批评之狼,是收藏家。
中国画1000多年来,一直没有专门的国画评论家,评论国画的社会功能主要由藏家直接完成,其次是画家之间的相互评价见多。历史上具有决定意义的国画批评家群体是藏家。国画艺术历来属于阳春白雪范畴,这就决定消费、欣赏收藏群体的文化素养,要与之相对称,没有很深文化素养的人,是无法去欣赏高水平国画的。所以,从消费角度而言,国画是富人加文人的艺术,这是问题的基本所在。藏家手上的金银,是直接的“批评”武器。所以,藏家是画家的社会自然天敌,是他们把那些低俗平庸画家统统“打倒”,把那些德艺双馨画家挑选出来。这些批评家的水平比现在的理论家还要过硬、内行,应具有文人和学者的才华,才不至于用金银换回废纸。例如邓拓捐献给中国美术馆的藏品,就显示了其学者、文人的才华。历代藏家,从皇帝、宰相到民间富绅,不会评赏是丢面子的事。清代的乾隆皇帝和宰相纪晓岚、刘墉、和珅的鉴赏批评水平,当代一般的理论家是无法赶上的。
中国收藏文化,是一种文化生活方式。首先,这和历代帝王将相的喜好与否有直接关系。例如曹操就把梁鹄的书法放到蚊帐顶上卧着观赏;而乾隆皇帝由于喜爱而把故宫藏画题得满满的,反而使作品的艺术效果大为削弱;而最爱书画的皇帝莫过于宋徽宗,他不惜江山惜书画,因爱书画丢江山。其次,中国历代文官从县令至宰相,都是通过科举考出来的。凡属事公务者,无一没有文化。下至县衙门里的师爷(文书、记账)、军队里的师爷(谋士、文书),有几个没有文化呢?《急就章》就是守卫边塞军营里的谋士写出来的,石涛、弘仁也干过这个活。而民间的富绅,最少也要读四五年私塾。这些用竹板子打出来的人,从民族文化(不论知识)而言,估计现在的博士生导师也不如他们。在实行白话文后的一代人(1920年前)里,收藏国画的人,其传统文化素养比1930年后出生的三代人都要高,这对低俗画家的杀伤力是致命的。民族绘画水平的提高,正是有这个天敌——文人收藏家队伍的批评鉴赏,才得以整体上实现。藏家天敌的存在,对一般国画家的批评,成为一种文化生活方式之一。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写过10万幅作品的宋代米芾,还有擅画兰竹的清代郑板桥,同一时代的藏家都追捧他们。国画家与收藏家这种社会关系,是一种自然社会文化生产力现象。
中国社会收藏文化消失达40年之久,民间没有画廊,没有拍卖,没有交易,没有经纪人,没有收藏组织,连地摊都没有。虽然有展览,却是组织圈子内画家们的自我陶醉,自我欣赏。以上各种原因,造成收藏家队伍从整体上消失,国画的天敌不再存在,国画就像山上的野藤蔓长。
改革开放后10年,收藏开始萌芽。但收藏真正热闹起来,也是到21世纪初的事。当代中国这一收藏群体,有西化的文化底子,没有国画文化传承,没有师从。他们看画上的书法,似曾相识帘中人;看画上的题诗,读来拗口不知意;读画中的笔墨,云雾茫茫不知源;观画之境界,哑口无言如面壁。如此欣赏水平,何以担当批评之社会职能?只有极少数1980年或1990年就开始介入收藏的,经过了20年或30年的摸爬滚打,而且很注重研究和学习,尚可担当一些批评的社会职能。当代中国,特别是1956年至1980年出生的这一代人,只有极少数文化人士,如从事考古研究、哲学、历史、宗教、伦理、书法、中医、文学、古典文学教学等职业,尚可对国画收藏内行一些。但偏偏从事这些职业的人,一般没有经济实力。而有经济实力收藏的,一是商人,二是官员高管。这些商人其中最有实力的是个体工商企业家。可是,他们多半连传统文化大门都没进过。而官员或高管都是正规大学毕业,他们有丰富的科学知识,但缺少传统民族文化功底。因此,中国现今掌握着社会权力的这一代收藏群体,当他们的传统民族文化的翅膀退化后,就无法飞翔到精深博大的国画殿堂了。
中国社会书画收藏群的整体水平如此衰微,这对中国画的发展是灾难性的。他们不识阳春白雪,就选择了下里巴人。而那些真正画得好的国画家,却无人问津。于是出现了一种垃圾捧上天、国宝不值钱的普遍怪现象。这里不是指油画、水彩画、粉彩画的捧红天,而是以“国画”或称“水墨画”出现的浅俗东西捧红了天。一些中年画家,自称大师,动则几十万元一平方尺,真乃亘古稀有。在市场上,那些清末民初的优秀国画,只要几千元一张。中国画谁是大师,一般要经过100年历史检验——纵向、横向比较研究,才能得出相对的结论。当代在世就自称大师,是不客观的。
造成这种稀奇古怪现象的根源还是这一代收藏家民族传统文化的贫困。由于当代中国收藏群体的眼功能衰竭,就运用耳功能,听谁叫得凶,喊得响,吵得猛,吹得神,拍得高,就收谁的。有跟风收的,经纪人介绍收的,看专业报刊推介收的,画廊推介收的,附庸风雅的……都是凭耳朵在搞收藏,可称为中国耳朵收藏部队。这个耳朵收藏部队至少占了国画收藏人数中的90%。这给一些三流国画家,乃至未入流的浅俗钻营者,提供了千年难遇的机遇。
中国收藏整体回归传统文化与复兴,还需寄托希望于新一代青年人身上,他们有能力重操祖业,复兴国画收藏。这一代人从幼儿到大学的课本中就可看出中华民族文化的回归,国学的重振。这一代人必然走向收藏的各个方面,充当艺术的批评者角色。
作者:张良玉 张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