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瓷”
巩义窑唐代绞胎大都是陶质的,当阳峪窑宋代绞胎基本都是瓷质的。
巩义窑唐代绞胎不少是半绞的,当阳峪窑宋代绞胎近乎是全绞的。
巩义窑唐代绞胎大多施以黄、绿等“三彩”低温釉,当阳峪窑宋代绞胎近乎都施以牙白、浅白等高温釉。
尽管都是绞胎,一陶一瓷、一半绞一全绞、一低温釉一高温釉,绞胎陶瓷由陶至瓷的伟大飞跃,存乎其间矣。
在中国,由新石器时代生产陶器,到汉晋之际瓷器走向成熟,走了六七千年的时间。
由陶到瓷,难;由绞胎陶到绞胎瓷,亦难。
难就难在两种(或者三种)质性不同的泥土经过煅烧,能够真正合而为一。
泥土颜色不同,所含矿物质自然不同;温度在1000℃上下,被烧为陶时,两种不同质性的泥土受热产生的分裂现象,尚不严重(这也是当下诸多假冒当阳峪绞胎瓷器,大都是陶器的缘由;当然更有添加色剂者,将一种泥土染为相异之色,相绞为胎,烧之为瓷,亦不分崩离析,似为绞胎,但与非绞胎之瓷器近乎无异);倘若温度烧到1200℃以上,乃至1400℃上下(宋代当阳峪绞胎瓷大都烧到这个温度而成型),崩裂现象就会异常严重。
绞胎陶瓷,温度愈高,愈易崩裂;器型愈大,愈易崩裂——这是客观存在的一条铁律。
也因此,绞胎古瓷,难见大器。
也因此,就是一个20多厘米高的瓶器,也大多一分为三,自上而下,由3节瓶体拼接成型。
在非绞胎瓷中,拼接就是硬伤(难免留下痕迹,甚至空隙),是不被允许的;但在绞胎瓷中,这是常态,也必须这样去做,才能求得一个20多厘米高的器物。
关于当阳峪绞胎瓷的烧造,有人认为是二次烧造——先烧素胎,而后上釉成器;有人认为是三次烧造——先烧素胎,而后打磨胎体、填补修胎,最后上釉成器。
“二次烧造,恐怕成器率更低;烧造绞胎瓷成本,恐怕更高,甚至高昂得让窑主不能承受。”当地绞胎瓷研究专家王鸿新先生烧制仿宋绞胎,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绞胎瓷面向的,不会是大众市场。它是有宋一代最为昂贵的‘奢侈品’,最顶端的人才能消费得起。不然,这么多年,作为绞胎瓷的产地,整个焦作市发掘了很多宋、金、元古墓(不乏级别不低的),不可能连一件绞胎瓷也发掘不出来!”焦作市文物考古队前队长杨贵金研究员说,“倒是前些年,看到东北地区的一份考古报告说,人家那儿发掘出来一块绞胎瓷片,我看应当是当阳峪窑烧造的。为什么当阳峪绞胎瓷跑到了东北?因为那考古遗址,是囚禁宋徽宗的地方呀!你想,连宋徽宗被掳得那么急迫、那么苦难、那么遥远,都不忘带上当阳峪的绞胎瓷,由此可以想见绞胎瓷在宋代会是多么珍贵稀少!”
记者本想查阅这份考古报告,只是杨先生正在整修房舍,书籍堆积如山,实在不忍再难为行动已显迟缓的杨老先生。
“焦作是黄帝陶正宁封子故地,自不必说。从考古材料上看,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的陶器,这儿都有出土;至少在周代,这儿就有原始瓷器;自此之后, ‘陶事’不断,宋代达到一个新的制瓷高峰——这儿几乎什么陶瓷品类都能生产、都在生产,可谓盛况空前,称雄大河之北。”杨先生说,“因此可以这么说,当阳峪窑在宋代孜孜以求、生产顶尖‘奢侈品’绞胎瓷,不但是有传统的,也是有把绞胎工艺推演到尽善尽美之极致境界的陶工、窑工基础的。”
昂贵的绞胎瓷,当地之人难以“染指”,是谁在“消费”?
达官显贵,文人士大夫。
特别是有知识、有地位、有财富的政界文人,对绞胎瓷的疯狂追求,几乎达到癫狂状态。“达官显贵们更以拥有一件为荣,两件为富,三件为贵。”著名古陶瓷收藏家、北京睦明唐古瓷标本博物馆馆长白明先生在《片面之瓷·如梦似幻说绞胎——唐、宋绞胎瓷》中这样写道。
当然,倘如只有“荣”、“富”、“贵”的话,绞胎瓷只不过是一种“奢侈品”而已。
著名古陶瓷学家叶 民说:“绞胎瓷因为表里如一,被称为‘瓷中君子’;又因为每一件绞胎瓷的纹饰不尽相同,而被诠释为‘君子和而不同’。”
对此,柴战柱先生做诗与古今之人“唱和”:
贤人雅颂绞胎瓷,表里如一真君子。源于焦作兴唐宋,匿失千载出盛世。十样釉色入泥层,百种纹理由胎生。千度火焰冶瓷韵,万种情怀在其中。
绞胎瓷,缘何会被赋予这样的文化特质与精神内涵?
这,恐怕还得从头说起。
“君子有党”
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的当阳峪“窑神碑”上,刻有“江南提举程公”程筠应“竹林吟叟”李洵之邀为当阳峪所作之歌,其云:“君诚河朔君子儒,我亦江南真丈夫”(参见在下拙作《“不似官窑,胜似官窑——当阳峪窑”系列之三:窑神碑上的“竹林吟叟”》)。
在程筠作歌、“窑神碑”刻石之时,李洵已被宋徽宗钦定为“元党人”。
“元党人”,有司马光、文彦博、程颐、吕公著、苏轼、苏辙、黄庭坚和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等,他们都是北宋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文人与高官——北宋末年,徽宗与蔡京等对“元党人”的整治,亦是导致北宋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王夫之《宋论》云:“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
尽管呼朋引类是中国封建政治社会的一大特征,但赵宋一代党争尤其惨烈:前有寇准、王旦与王钦若、丁谓;中有范仲淹与吕夷简;后有司马光与王安石,等等。
党争惨烈,自然引发士大夫们的热议。
王禹 撰《朋党论》、欧阳修撰《朋党论》、司马光撰《朋党论》、苏东坡撰《续朋党论》等。那个时代,政治攻击对方的杀手锏,恰是你交结“朋党”。
“庆历新政”反对者夏竦指使宦官蓝元震上疏仁宗,攻击范仲淹等,其云:
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做诗)谓之“四贤”。斥去未几,复还京师。“四贤”得时,遂引蔡襄以为同列。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苟以报谢当时歌咏之德。今一人私党,止作十数,合五六人门下党与,已无虑五六十人。使此五六十人,递相提挈,不过二三年,布满要路,则误朝迷国。谁敢有言,挟恨报仇,何施不可?九重至深,万机至重,何由察知?
仁宗就“朋党问题”质询范仲淹,不料范仲淹不以为然,反而提出“君子有党”——
“上谓辅臣(范仲淹)曰:‘自昔小人多为朋党,亦有君子党乎?’范仲淹对曰:‘臣在边时,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惟圣心所察尔。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
范仲淹借着仁宗的“君子”、“小人”,坦承自己与君子同道而朋,不但驳斥了政敌的“朋党”之污,而且就此提出了“君子有党”的政治主张。
然而,范仲淹的“君子有党”论,毕竟语焉不详。
为了释解仁宗之惑,欧阳修撰写《朋党论》,上呈仁宗,从理论上回答了仁宗提出的问题,厘清了“君子有党”、“小人无朋”,其曰: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武王)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诚如欧阳修所言,“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绞胎瓷“表里如一”,可投清流,自然为君子所追捧,套用欧阳修的话,“表里如一,此君子之瓷也”。
“君子儒”也好,“小人儒”也罢,党争之中,一旦我“庙堂”以“圣贤”自许,谁肯自认“奸佞”?一旦我“辅君”以“中正”自视,谁肯自污“邪歪”?
徽宗不是也把当阳峪窑绞胎瓷带到囚禁他的东北了吗?大奸佞蔡京的条案上,不见得不安置绞胎之瓷。
绞胎之瓷,不过一把玩的物件耳。聊以寄托志趣,表白心迹,暂凭绞胎长精神而已。
君子与小人,被宋代知识分子折腾而为一个非常尖刻的热点话题;回望这个问题,只是一窥宋代士大夫热捧绞胎之瓷的根由。
绞胎瓷是“瓷中君子”,但不是能照出妖精与小人的“照妖神镜”。
也许“元党人”、“河朔君子儒”李洵,想把家乡的绞胎瓷打造成一面“照妖神镜”,且凭绞胎长君子精神。
因此,当阳峪绞胎瓷有了“君子如瓷(全绞绞胎瓷)”的“人格”,成了士大夫的心灵寄托,有了“瓷中君子”的“文化精神”。
君子不器,以器言志,以物征言,这是诗的精神,中国传统。【原标题:“当阳峪里说绞胎”系列之二 且凭绞胎长精神】
现代艺术绞胎瓷
巩义窑绞胎瓷残片(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