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滑县志》云:“周公次八子伯爵封于滑,为滑伯。”滑伯,姬姓,其裔孙,以滑为氏。《元和志》云:“滑氏为垒,后人增以为城,临河(古黄河)有台,故曰滑台城。”
历史上,滑台赫赫有名。滑台无遮大会,南宗于此定是非论,禅宗经典《坛经》由此阐弘天下。南宋爱国诗人范成大自杭州到北京,出使金国,途经开封,写下《州桥》——“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途经滑县,写下《旧滑州》——“大 山麓马徘徊,积水中间旧滑台;渔子不知兴废事,清晨吹笛棹船来。”
因为古黄河在滑县拐了一个弯,流入渤海湾,自古以来,滑县就是水、陆交通的要冲。
黄河南迁后,卫河已然通达京津,万帆竞渡,滑县依然是中原沟通京津的咽喉;时间推进到公元1907年,全长150公里的道清铁路(滑县道口镇至博爱县清化镇)全线贯通。民国时期,滑县(道口镇是滑县行政机关驻地,今天仍是滑县县委、县政府驻地)一时繁盛,号称“小天津”。
道口义兴张烧鸡,叫响京津乃至北中国,盖因于斯。
“那时,船工买上几只烧鸡带到船上,烧鸡一路飘香、船工一路吃食,直到京津。”义兴张烧鸡传人、道口张存有烧鸡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学民先生说,“义兴张烧鸡老店在道口镇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离卫河码头不足100米,主要面向船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向型’饮食老店。那时缺乏方便食品,烧鸡自是船工的首选——义兴张烧鸡不但热着好吃,就是凉了,味道也很少衰减。这,也是道口烧鸡区别于符离烧鸡、德州扒鸡乃至开封桶子鸡等的地方。”
一个品牌的诞生,总是有它的必然逻辑的。
水路、陆路交通成就了道口烧鸡,自然也成就了滑县木版年画。
“那时都是大宗批发,从来是不做零售的,生意兴隆得很!”滑县木版年画老艺人韩清亮先生说。
既然如此,滑县年画缘何“失落”,以致有了2006年的“发现”呢?
“1955年,不让自己单干了,成立了‘益丰组’,5家一起干。很快,‘益丰组’也不让干了,解散了。”韩先生说。
谈到滑县木版年画缘何“失落”,河南省民间美术协会会长倪宝诚研究员为魏庆选先生编著的《滑县木版年画》作序,其中写道:“在我的印象和记忆中,传统木版年画在建国后,始终是灰溜溜的,学术、理论界的态度也是低调的,或回避,或格外谨慎小心,文化工作者更怕‘引火烧身、自寻烦恼’。冯骥才先生在《豫北古画乡发现记》序言中,曾感叹:‘一个有声有色、五彩缤纷、活态的年画产地,一个作品曾远销东北与西北的黄河流域的北方年画中心,在已知众多神州木版年画中,却从未露过面。’其实,何止是滑县木版年画,就连眼下被尊称为‘中国木版年画源头’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建国以来,何曾有过辉煌,反封建、反迷信、反右倾与接踵而来的10年动乱中的破‘四旧’更是变本加厉!我手头有5种(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不同版本的《中国美术史》,其中有四种在论及中国木版年画时,口径十分一致,即天津杨柳青,江苏桃花坞,河北武强和山东潍坊(杨家埠)年画。只有一本轻描淡写地提到了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查阅该书作者,原来竟是河南内黄人。这也就不奇怪了。话说回来,难道编著《中国美术史》、《中国版画史》的诸位学者、教授都不熟悉中国历史,不知道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历史价值吗?答案肯定是‘否’!原因无非是‘祖宗孝道’是封建宗法制的产物;神像画更有宣扬‘封建迷信’之嫌!在极‘左’风暴一浪高过一浪的那些年代,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不分良莠,一律被斥之为‘糟粕’,因此,具有千年历史,早已名声在外的朱仙镇木版年画也只能长年坐冷板凳。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命运尚且如此,更具原生态民间信仰的滑县木版神像画就更无人敢于问津,甚至避之犹恐不及呢。难道不是如此吗?
“我再次提起那实在不堪回首的年代,是想说明我们今天能够有可能去‘发现’、‘抢救’、‘保护’那些被遗忘、被抛弃的‘明珠’,是因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和政府的各项政策得到落实,改革开放后,东西方文化的撞击,迫使国人冷静思考,深刻反思,人们对辉煌的历史被遗忘,灿烂文明被肆意践踏而感到痛心……”
滑县木版年画的“失落”,盖因一个时代,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失语”……
是“名义”还是“族谱”?
知识分子缘何“吾不语”滑县木版年画,却还“口径十分一致”地谈“天津杨柳青,江苏桃花坞,河北武强和山东潍坊(杨家埠)年画”?
冯骥才先生的解读,也许让答案更为明晰:“跟北边——天津杨柳青年画,南边——桃花坞年画,特别是河南本土的朱仙镇年画相比,滑县木版年画完全不一样。这个地方以中堂为主。从内容上来讲,基本上没有故事,没有世俗生活,而跟民间的信仰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这些画体现了古代人与天地之间的和谐关系,而非迷信……”
看看,到了今天,冯先生这样的文化名人站出来“守护”滑县木版年画,还得强调它的“非迷信”性,给它戴上一顶人与天地之间的“和谐”高帽!
在此,我想再次引用台湾星云大师的一句话:有正信的信仰,当然好;如果不信,迷信也可以,总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其实,滑县木版年画未必是迷信,未必是和谐,它只是一种民间生活,借此让百姓心生敬畏而已,借此作为过年的一种仪式而已。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教化。
对此,我想我是有发言权的。因为,“文化大革命”前夕出生在豫东北最为偏远的范县僻乡的我,就是在那场“暴风雨”中,过年时节,依然生活在这些神像中——那时,我家供奉的,就是老天爷、老灶爷、财神爷;当然,都是木版画。
11月4日,在魏庆选先生家观瞻他收藏的古版年画线版,其中几张“老天爷”的神位牌上写的竟然是“天地三界十方万里”,这让我暗自发笑。至少我在1976年之前,就知道那不是“里”,而是“灵”,是繁体字的“灵”。
因为是家中老大,每每过年下饺子,老娘在锅台上忙活,盛出第一碗,我总想先吃——馋呀!这时,她总会说,供奉完再吃。于是,我就会端上饺子,在灶前院子里一路洒汤,念念有词(当然都是老人教的):“老天爷、老灶爷、财神爷,远哩,近哩,爰请(从读音上看,现在我想大概是这两个字,当时是啥也不知)不到哩,过年了,都来吃饺子哩!”
因为爷爷奶奶在,供奉祖先,不是我家的职责,所以只供香神灵。
农历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吃过饺子,就要去爷爷家磕头。
第一个头,是不能磕给爷爷的,只能磕给祖先。
祖先就是爷爷堂屋里挂的“轴子”,这次到滑县,我才知道它的俗称是“祖宗轴”。
对着“祖宗轴”磕头,就是磕给祖先了。
平常,“轴子”是卷起来,挂在毛主席画像上方的。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祖宗轴”放下来,盖住毛主席画像,全村老少爷们在正月初一一大早,都要来拜年磕头,照例是首先对着“祖宗轴”,然后按辈分、按男女,再接二连三地磕;如果拜年的人辈分高的话,则只对着“祖宗轴”磕,然后寒暄几句。
我是老大,在爷爷家磕完头,就跟着老爹到其他家磕。村子转一圈,磕几百个头,弄得腿肚子转筋,膝盖都是痛的。
正月初一是村里的人磕,初二乃至十五之前,是亲戚与邻居的亲戚磕。
正月十六,“祖宗轴”就卷了上去,毛主席画像露了出来。
“祖宗轴”写着历世宗祖的名讳,在我的记忆中,约略是“第××世讳××之神位”之类。至于祖先在“祖宗轴”上的位置,与其在祖坟的位置是一致的。看到“祖宗轴”,就知道先祖埋在祖坟的哪个位置。既是神位,自然是只有死去的先辈才能写在“祖宗轴”的。
无论冯骥才先生的《豫北古画乡发现记》,还是魏庆选先生的《滑县木版年画》,都称“祖宗轴”为“族谱”,我觉得是不合适的——这不过是当下学者根据它的内容,给它起的一个新的名字——因为族谱又称家谱、家乘等,是一种以表谱形式,记载一个以血缘关系为主体的家族世系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迹的特殊图书体裁,每每修谱,都是把活着的人收入“族谱”的。
也因此,当下把滑县木版年画中的“祖宗轴”称为“族谱”,无论从实践上还是从学术上,都是有点儿“不靠谱”的。
当然,“轴子(卷轴)”是它的类别,不会是它的名字;“祖宗轴”也是就轴类画轴上的内容而言的,可是只是个俗称。
它有没有名讳呢?
“我们都叫它‘名义’。”韩清亮先生说,“最小的,叫‘贰名义’,依次是‘肆名义’、‘陆名义’,直至‘拾贰名义’,是最大的。”
贰、肆、陆什么的,是“名义”的编号,也就是个交易“记号”——显然,“名义”是它的称谓。
什么是“名义”呢?
查阅《辞海》:1.身份,资格,名分;2.指事物立名的取义;3.名誉,名节。
尽管《辞海》中的解释,与俗称的“祖宗轴”难以非常恰当地对接,但说其为“名义”,也总比“族谱”恰当些吧?
“祖宗轴”作为滑县木版年画的大宗遗产,要保护、要传承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名不可不察也。
是“神之格思”还是“思格之神”?
作为一种民间文化,滑县木版年画可谓大俗大雅。
俗,俗到俗不可耐;雅,雅到冯骥才不识联语。
“那次在天津,冯先生初见滑县年画,其中有副对联,冯先生以为是西夏文字,很是惊奇。”魏庆选说,“先生不识,马上叫来一位搞书法的高手,结果还是不认识。”
之后,冯先生只得求教于当时他所认识的一位年轻艺人。艺人告诉先生,那不是西夏文字,而是“梅花篆字”,但只知其“下联”。在《豫北古画乡发现记》中,冯骥才先生这样写道:
“民间喜欢用这种图案化的奇异的文字来书写诗句或对联,藏字于其中,任凭观者来猜。***其意,趣味无穷。目前只知道横批是‘自求多福’,下联是‘日出富贵花开一品红。’上联待猜。”
11月4日,记者就此求教韩清亮先生,他说:“那上联是‘竹报平安竹长千年碧’。”
魏庆选根据韩先生的记忆,认真研究,认为上联当是“竹报平安竹长万年青”。“从平仄上说,当是‘万年青’。仔细观察字形,也是‘万年青’。李方屯几家做年画的,都有这副对联。认真观察,发现不少古版,把字都搞颠倒了,这无疑也增加了***的难度。”
如果这只是个游戏,那么对联的横批多是“神之格思”、“如在其上”、“大德曰生”等《诗经》、《中庸》、《尚书》中的句子,当震你一个跟头了。特别是,有的艺人根据当下的阅读习惯,给你念“思格之神”等,他们更不解其意,但还在印,还在传承,你就不得不敬畏滑县木版年画是不折不扣的“活化石”了。
“神之格思”出自《诗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大意是:神灵来去无踪影,何时降临猜测难,岂能怠慢不奉敬!
“如在其上”出自《中庸》——“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意是:孔子说鬼神的德行,太盛大了。用眼睛看,看不见;用耳朵听,听不见;但是任何事物之中,都有它的存在。天下的人斋戒沐浴,穿上盛装祭祀它。它如江海之水一样,洋洋洒洒,好像就在人的头顶之上,好像就在你的左侧右侧。
神之降临,不可测度,让人心生敬畏之心;隐微不显的神明,左右着人的心,这是不可掩盖的!
滑县木版年画通俗浅显,却能把人导向信仰的世界。
祭祀神明,与之共度春节,曾让我这个贫寒少年,心生敬畏,心生欢喜,心生满足。
一直觉得,少年时期与神明共度春节,比现在奢侈地看那赵本山在电视上耍贫嘴,真的high多了!
滑县木版年画——“拾贰名义”,即“祖宗轴”与所谓的“族谱”。(原标题:沧海遗珠照古原——滑县木版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