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价而沽的李斯显然比屈原、韩非自由。屈原、韩非是有负担和拖累的,这拖累就是他们出身所系的祖宗之国。“毕业”以后,李斯可以毫无拖累地根据自己审时度势的判断来决定自己的去向,而韩非则必须回到韩国,如同今日的定向委培。问题是,韩国并不需要他,更不需要他的理论。这就让天纵聪明的韩子被人约束住了。天虽纵之,无奈有人束之!在这一点上,拥有人身支配权的专制社会,永远是“人定胜天”的。韩非回韩国以后的境况,很像计划分配时代的无后台无后门、晦气重重可怜兮兮的大学毕业生。他只好退回内心,继续他的纸上谈兵式的理论研究。而此时的李斯,在秦国的事业和个人的前途都已一片光明了。可怜的韩非只能成为黑格尔,而李斯则成了罗伯斯庇尔。假如德国的黑格尔到了法国,并要取代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也会杀掉黑格尔吧。
二
到了秦国的李斯很见机很乖巧地先投靠左右秦国实际权力的吕不韦,并取得了他的信任,被任命为郎官。这样他就有了游说秦王的机会。李斯非池中之鱼,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秦王的军队、财富、权势、国土及国土上的人力,来实现自己的伟大抱负。在与年轻的秦王谈论中,他又一次提到了“时”—时机。他极具煽动性地说,当前是“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的“万世之一时”。而且这个“时”,稍纵即逝:等到山东诸侯再次恢复元气,也恢复他们的理智—再次联合起来时,即使黄帝再世,也无法一统天下了。天佑暴秦!在天才商人吕不韦垂暮,进取锐气渐失的时候,又为秦国送来了一个精通“帝王之术”的李斯,在秦国的肌体上,又补充了新鲜的血液!而这血液,又是何等活跃,骚动,充满毒素,富于攻击性!
但李斯的到来,终断了秦国改善自己形象的机会。吕不韦晚年召集门客著《吕氏春秋》,并悬之国门,我以为这是他试图引进百家思想,填充秦人一张白纸似的脑瓜。是的,秦是公认的“虎狼之国”,它在当时各国中几无信任度。一直以来,它只有策略、权术及攻杀手段,而并无理论,并无任何价值取向与价值坚持。政策和策略是秦的生命。蔺相如曾一针见血地总括秦的不光彩的外交史:“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为什么不能“坚明约束”?就是因为没有价值约束,没有人文取向。可怜可敬的吕不韦,他定是预见到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即将随着据说是他自造的那个孽种的逐渐长大而终结,于是,他想在他被彻底清除之前再做一件大事,那就是,为秦国,为这一必将统一天下的新王朝找到一种统治理论。而他在《吕氏春秋》中杂取百家,虽然不能说他完成了新理论的构想,但也显然是在试图改变秦人一直以来的残暴不文的形象—可怕的是,这一国家形象,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地集中体现在新秦王嬴政的身上—他鼻如黄蜂,胸如鸷鸟,声如豺狼,眼睛细长,令人不寒而栗,一望而知是个阴险毒辣、刻薄寡恩、心似虎狼、贪残好杀的人物。这简直就是秦国国家形象的象征。这形象直接吓跑了大梁人尉缭。秦国太需要把自己文明化了!太需要改变以往的形象了!作为边鄙小国,它可以以无赖的面孔占得一些便宜,但要走向政治中心,它难道不需要哪怕是伪装的文明与礼仪么?但李斯的到来,使吕不韦的一片苦心付之渭水东流。秦以后即便在武力上统一了中国,但它自身仍是无赖。它完全不能胜任新的角色:在二世胡亥的身上,我们可以充分领略到这代代血脉相传的无赖本质,以及握有权力之后,更无以复加的丑陋。班固很粗野地骂二世是“人头畜鸣”。是的,一个肉体骨骼像人,而精神还停留在野兽阶段的怪物—他的祖先一直不愿在这方面有所进化。在冷兵器时代,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中,野蛮总占着莫大的优势的。
李斯带来的是一套可以立竿见影的计策。其中包括对六国人士的贿赂和暗杀。他是国家恐怖主义活动的倡导者。我以为与其说李斯继承了他老师的思想,倒不如说他捡起了他同学的理论;与其说他在秦国推行他同学的理论,又不如说他只是支离破碎地从《韩非子》中随机地抽出一些有临场用途的东西,来为他的行为找注脚。我们读他的大作《谏逐客书》可以发现,和先秦诸子相比,除了抄自他老师荀子的“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几句外,这篇鸿文中根本没有任何人文背景和道德根基!它只是相当聪明的灭六国强秦国的策略而已!先秦诸子大多只讲道,而不屑于或羞于谈权,商鞅、李斯等法家则正相反:弃道用权!只讲权术,不讲道义!没有道的约束,权术会演变成何等恐怖模样?
在大学课堂讲司马迁的《项羽本纪》时,我对学生说,项羽是有爱憎而无策略的;刘邦则是只有策略而无爱憎。所以,一个可爱可惜,一个可憎可惧。那么,李斯怎样呢?他只有策略而无原则!甚至一些最基本的、为先秦诸子各家各派所坚守的人道原则他都没有!他在荀子那里真是白学了!那么伟大的老师和那么杰出的同学,对他都是浪费了。他只是一架追名逐利的功利机器,难怪他永远那么渺小!本文摘自《风流去》,作者:鲍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