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社会批判、文化批判还是人性批判,所显现出来的都是作家写作的一种焦虑,它逼迫作者对“如何解决问题”进行思考,而这也形成了乔叶小说中寻找拯救的主题。
在寻求社会拯救方面,乔叶显然意识到了文学固有的局限。在面对社会问题时,她没有轻易表态,而是选择静静地观察、细细地倾听:在《解决》《龙袍》中,叙事者“我”作为一个返乡者,已经完全消解了传统启蒙叙事中“返乡者”的启蒙批判功能,她只是发现、哀伤着故乡的变化;在《盖楼记》《拆楼记》中,“我”更是直接侧身拆迁的利益纷争中,借由这种置身其中的姿态,乔叶得以让各种阶层和力量——底层的、官方的、知识分子的——公平发言,使他们获得了一个自由表达其意愿和苦衷的平台。促进各种话语、各种立场之间的对话和交锋是解决问题最公平、最有效的途径之一,而乔叶便是力图利用文学的力量来促进社会问题的解决。
文化批判的危机已清楚地表明,乔叶所感受到的文化问题是无法在文化领域自身求得解决的,所以乔叶将拯救的希望更多地寄予在文化之外:她以“人性”为旗帜,发起了对文化的一次次攻击。当然,以理想的人性为基础,文化的危机有可能从其自身寻到解决方法:在《最慢的是活着》中,祖母的文化构成是模糊的,既非“现代”又非“传统”,她代表了“传统”中积极健康的部分;《山楂树》中的晓光生于大山但又无山里人的狭隘保守,代表了一种被反思和清理过的“传统”。不过,祖母和晓光所代表的这种有益的“传统”是作者理想化的产物,对于“拯救”而言是乏力的。对文化的拯救来说,从文化自身入手欠缺一定的说服力,而由人性入手则又受限于人性的复杂。
至于人性的拯救,显然从一开始便被注定了是一种徒劳——如果说社会拯救、文化拯救彰显的是文学的有限,人性拯救则彰显了人的有限:人性自私如何消除?人如何摆脱欲望的钳制?……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不得不使人转向对生命终极问题的思考。在《轮椅》中,“死”第一次被严肃地提了出来,小说中的晏琪念念不忘自己的姑父,那个被锯了腿的男人整夜整夜地睁着双眼,使童年的晏琪第一次感受到了“死”。《最慢的是活着》其实也写到了“死”,《轮椅》的“死”是为了凸显“生”,而这里的“死”就是死——一种赤裸裸的尽头的感觉,一种荒凉凉的末世的感觉。如此直面人生的孤独和虚无,在乔叶的小说中其实并不多见,但她已然痛切地触及到了这个问题,而对它的触及和思考将发起对人——当然首先是作家本人——的引领,引领的地方当然不是死,而是生。
焦虑的缓冲
对社会、文化和人性问题的思考与探寻体现了乔叶叙事的广度与深度,但也充分暴露了她所面临的困境和焦虑。如果这种焦虑无以解决,便会带来某种精神危机,不过,在她的小说中,一直存在着一种与之相制衡的力量,即对人的体恤和悲悯,这种体恤和悲悯形成了对焦虑的缓冲。
乔叶小说中对人的体恤和悲悯最集中地体现于她对“生存”的关注:在《盖楼记》中,“我”面对农民身上那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劣根性并没有表现出传统启蒙叙事者的那种“怒其不争”,而是从农民生存的艰辛和贫困的角度出发,充分表现出“哀其不幸”;在《他一定很爱你》中,尽管小雅痛切地发现了自己的世俗,但她的世俗显然包含了太多的苦衷,她婚前的家庭与成长使她对物质、安全的需要变得无可厚非;在《轮椅》中,晏琪一方面对人性的自私和它导致的虚伪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合理:“谁喜欢阴影呢?那是彼此的耻辱和黯淡。能避开的为什么不避开?能忘却的为什么不忘却?”生存话语在此与批判话语形成了角力。
对“生存”的关注展现出乔叶身上一种难能可贵的同情力和理解力,它是围绕“人”、指向“人”的,这使她的小说趋向开阔、大气:在《拆楼记》中,小说不仅让底层发声,也让上层发声——它以醒目的篇幅让“地方干部”充分现身,让他们的苦衷和难言之隐得到了充分的表达,由此不仅使我们看到了上层的可体谅之处,也看到了底层的可批判之处,使我们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了眼下的时代现实,小说因而也超越了一般“底层文学”那种肤浅幼稚的道德控诉和怨愤发泄的水平。
如果说批判力能看出作家的感受力和思想力,那么同情力和理解力则显现了其宽厚、温暖的心性。小说《旦角》不似《最慢的是活着》和《山楂树》那般抒情忘我,而是以现实主义的方式表现了作者对“宽容”和“理解”的推崇。小说以陈双、陈双母亲、“红羽绒”三人牵出三段婚外恋故事,小说中的男男女女要么是婚外恋受害者,要么是制造者,要么二者兼是。但小说不是在讽刺,而是在寻找救赎,这种救赎的力量来自“红羽绒”身上的悲悯与宽恕——她对情敌“黑羽绒”不是痛恨而是深切的体谅,这种弱者对弱者的体谅比强者对弱者的悲悯更感人!同时,小说的结构十分精彩,它以有限的时空涵纳了三个婚外恋故事,以一场夜间的丧礼演出为背景,让不同的人物、故事相继登场,让戏与人生、古与今、生与死交相辉映,从而将我们置于一种无边的苍茫荒凉之境。
终结抑或开启
对人的体恤和悲悯既会施之于人,同样也会施之于己,这形成了乔叶小说中一种罕见的坦诚。在《盖楼记》《拆楼记》中,作者不仅标明了小说“非虚构”的性质,还借叙事人“我”之口,坦承了她对“拆迁事件”的参与。在这里,传统乡村叙事的启蒙批判功能被消解了,但正是因为这种消解,小说才打破了传统乡村叙事惯有的模式,从而呈现出传统乡村叙事已无法呈现的一种新的时代现实。作家写作姿态的降低意味着其对自我卑微身份的一种坦承,而这种坦承是基于作家对自我的一种体恤和悲悯的。无论相对于体制、历史还是习俗,“人”总是弱者。
然而,“人”并非是无罪的。在压迫面前,我们每个人都能说自己无辜、可怜,但若压迫和迫害是由我们自己造成或与我们密切相关的呢?在乔叶的小说中我们看到,她在社会批判之余尚能泰然展示自己的坦诚,但在她转向面对文化尤其是人性时,我们却看到了她的尴尬和不安:在《打火机》《失语症》《我承认我最害怕天黑》《旦角》《最慢的是活着》这些作品中,当面对与文化伦理相冲突的意识和行为(如欲念、偷情、背叛)时,小说频繁出现“无耻”一词。这个词汇在小说中往往指向主人公自己,直言自己的无耻在此虽然展现了人物的坦诚,但坦诚的背后却分明让我们窥见了一种负罪感和一种精神颓萎。同时,“无耻”还包含了一种自贬、自嘲的意味,它对焦虑和不安能起到有效的缓解作用——人面对不易克服的困境时,自我解嘲会使他们松弛神经、缓解紧张,甚至露出笑意。也就是说,自我解嘲其实从某种意味上说也意味着一种精神痛苦的止步。
乔叶的止步是因为她在写作中面对着种种人的终极困境,这些困境显然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选择了文学便意味着选择了直面它——由此出发,便是文学家的担当与痛苦。(李勇)【原标题:乔叶小说批判话语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