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告诉人们爱的意义和尊严的价值,教会人们如何去付出爱和获得爱,如何去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宗璞先生的作品里充满了善念和柔情,表现了对祖国,对万物的深沉的爱意。
一
2008年,宗璞先生高寿八十岁,从文六十载。
宗璞开始写作的时候,正是天下多故,避地无之的战争年代。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宗璞着力表现的,却是人心深处难以被毁灭的尊严、挚爱,毫无那种把仇恨当做激情,把好斗当做勇敢的嗜血成性的动物主义倾向。
对我们当下的写作来讲,宗璞的经验和成就,的确有着非常特殊的、重要的意义。因为,在这样的社会转型期,文学价值观的混乱,文学叙事的内在混乱,已经到了令人非常担忧的程度了。
去年,我写过一篇题为《文学主于正气说》的文章,谈“正气”对于文学的重要性。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讲:“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我看来,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里面都包含正气、包含正义感。而我们当代的中国文学,睁眼看去,即使不能说是满目疮痍,但邪气、昏气、死气、匪气、流气、俗气却也的确并不鲜见。而且这些“气”肆无忌惮地成为文学中一种近乎“时尚”的东西,仿佛谁不写这样的作品,谁就缺乏“现代性”,而刚气、勇气、正气这种富于诗性的东西,你要是写了它,人们就可能被人讥为“落后”和“虚假”,甚至会被戴上“宏大叙事”和“道德癫痫”的帽子——总之,有些人信奉的就是这样的文化逻辑:谁若敢于无耻,谁就显得“现代”;谁若追求高尚,谁就显得“落后”。所以,我觉得,宗璞在自己的作品里面,能把古典的中国心情和现代的西方精神这两点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是非常难得的,是很需要勇气的。在我们时代的一些作家身上,你可以看到旧文人的许多坏习气,许多不思进取、玩物丧志的东西,就是看不见现代性的价值理念和人文精神。所谓文学的现代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的理解中,它是一种理性、自由、正直、博爱的精神,是一种充满责任意识和批判激情的精神。
在宗璞的作品里,除了体现出冯友兰先生屡屡讲到的张载(张横渠)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替往圣继绝学,替万世开太平”的担当精神,还表现出对大地、对自然、对人、对物甚至一只鸟、一只猫的那种大爱。我认为她的作品里有一种温暖的情感,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的,就是一种光明感。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呢?因为文学跟其他形式的文化是一样的,就像马修·阿诺德讲的那样,一切伟大的文化、优秀的文化都是提供光明的,都是向上提升人的。我在宗璞作品里反复看到她对光明意象的描写,比如在《看不见的光——弥尔顿故居及其它》一文的结尾她讲到:“过去应该像弥尔顿的生活底子和学识一样,要在这上面写出伟大的史诗来,发出看不见的光。”在散文《萤火》的最后,她说:“总要尽力地发光,尤其在困境中。草丛中漂浮的、灵动的、活泼的萤火常常在我心头闪亮。”在散文《养马岛日出》,她这样写道:“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是我们的。”我觉得这里面充满着一种自觉的、自信的、富有力量感的追求光明和创造光明的精神,所以我用八个字评价她的作品:“积健为雄,真力弥满”。现在中国作家里,这样自觉地追求光明、创造光明的,真的是不很多。
二
宗璞先生显然没有畏葸,没有逃避。一方面,她通过规模恢宏的小说叙事来写抗日战争,写我们民族的深哀巨痛;另一方面,她通过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写到了“文革”。我读这些写“文革”的作品尤为感动,这里面体现了一种高度自觉的责任意识。宗璞的反讽是优雅而智慧的。在《三松堂断忆》里面,她讲到“说真话”的问题,她反复强调要说真话,认为不说真话是我们时代的大悲哀。在《1966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中写到很多知识分子被批斗、被迫自杀,对这些人的遭遇,宗璞先生无疑是同情的,但她自己是坚强的,——她不仅在被批斗和羞辱的巨大痛苦里,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还对那个时代发出了尖锐的质疑:“而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号下进行的。这世界,以后还不知怎样地荒谬,怎样地灭绝人性!”这就启发和促使我们要在更深的层面去反思那一段历史,从而创造更加和谐、更加理想的生活。宗璞的另外两篇散文我觉得也很重要,一篇是《有感于鲜花重放》,另一篇是《痛读〈思痛录〉》。里面有很多关于人性的议论,尤其是《痛读〈思痛录〉》里面讲到“心硬化”问题,展卷读来,令人有冷水浇背的感觉。
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告诉人们爱的意义和尊严的价值,教会人们如何去付出爱和获得爱,如何去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宗璞先生的作品里充满了善念和柔情,表现了对祖国,对万物的深沉的爱意。同时,也正是在这个温暖的爱的情感基础上,她表达了自己对“文革”的充满忧患的深刻思考,揭示了它所导致的中华民族道德的沦丧、价值秩序的崩溃和人们心灵的硬化这样一些真相。
没有光明和爱,便没有文学;文学是创造光明的事业。这是宗璞的作品带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所以,一个作家如果真的热爱自己的事业,就要尽力地发光,努力给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创造更多的温暖和光明,无论周围的世界,有多少黑暗,有多么寒冷。
在宗璞的影响甚大的中篇小说《三生石》里,当菩提和方知在红卫兵的押解下回到勺院的时候,旧时庭院,已是满目萧条,物是人非了。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绝望的时刻,菩提赶快拿出火柴,和方知一起出房,点燃了三生石上玻璃瓶里的红线:“他们一同默默地凝望着窗外燃烧着的三生石。活泼的火光在秋日的晴空下显得很微弱,但在死亡的阴影里,那微弱的、然而活泼的火光,足够照亮生的道路。”
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即使在绝望的时刻,也能创造出光明,以温暖人心,驱除黑暗,鼓励寂寞甚至绝望的人们。宗璞就是这种能够创造光明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