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来访,让说说“我与改革开放30年”。这是个大题目,方方面面,林林总总,要想说清楚,足可写一部厚书。即便说某一点,也该做篇大文章。30年来,事情太多了,变化太大了。不光是我,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很多很多话说,都能举出几十、几百个实例证明其沧桑巨变,物质生活的巨变和精神面貌的巨变——写到这里,不期想起前不久,老家一个年龄比我小几岁辈分比我高两代我该向他叫爷的乡亲,猛地打来电话,声音昂扬而兴奋:“没啥事儿,我试试手机。咱这儿玉皇庙起会啦,两台大戏呀,人山人海呀,油馍锅包子棚排二里长。回来看看吧。”最后一再交代:“记住我的手机号,有事给我打。”这才是重点,话中充满得意,不无自炫。我忘不了30年前,正是他,步行近百里,进城找我,想借10元钱,买高价红薯干度春荒,委琐地看着我,满脸凄苦,浑身上下都写满穷字。
言归正传,说我自己。
我这一生(说一生不太准确,因为人还活着,生命还在继续),有两个关键点,一是1949年,共产党取得政权,我得以走进学堂,读了书,识了字。要不是这,我必成为文盲,像我的父亲、祖父一样,一辈子匍匐垄亩,一辈子不摸纸笔,就压根儿没有了后来的舞文弄墨,人模人样地被称为作家。再就是30年前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思想日趋解放,政治日趋昌明,经济日趋发展,社会日趋进步,文化日趋繁荣,环境日趋宽松,为我及和我同样钟情文学的习作者提供了成为作家的可能和条件,就像一粒种子,有了土壤、水分、阳光和依依吹拂的和风,才能够生根、发芽、抽茎、长叶,终于成为一株其材可用的树。如果没有这些,即便是良种,也会干枯朽灭。
遥想上世纪五十年代,我是中学生。缘于喜欢语文课,爱上了文学,小小年纪,痴痴地做起了作家梦,立志要写出一本书,一本诗集或一部长篇小说(却没想到写出一本散文集,或许因为当时文坛上散文名家太少,散文集出版的更少)。为此,拼命读课外书,曾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下,一夜读完一本《郁达夫选集》,一本何其芳的《关于写诗和读诗》,两个鼻孔都成了黑的。时时都在写作的冲动中,写当时流行的豆腐干儿体新诗,也学郭小川写“楼梯式”,还写过一部名为《雨后》的叙事长诗,600多行——当然,那些都是废品,装了一木箱,放久了,老鼠在里面做了窝,生儿育女,拉屎撒尿。一心恋着文学,我成了“白专”典型,在“交心运动”中,被狠批了好长时间,而且,一直戴着“思想落后”帽子,抬不起头。因为“政治表现”太差,高中毕业,考进一所十分一般化的师范学校。参加工作后,教务之余,仍夜以继日读书,孜孜矻矻写作,切切地,依旧做着作家梦。虽然工作干得蛮好,但领导并不信任,认为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十年浩劫,因文罹难,挨批斗,受凌辱,住“牛棚”,罚劳改,用曾经写诗作文的笔,一遍又一遍写检查。写检查就是自己骂自己,专捡最狠最重最毒的字词,把自己骂成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即便如此,仍然通不过。自己骂自己,比批斗时“红卫兵”的轮番痛骂心里更难受。从1958年上高中时“处女作”见报,到“文革”开始,我拢共发表小诗小文40多篇,40多篇全都成了“大毒草”。从1956年高中一年级开始写日记,到被“革命小将”揪出的前一天,用大大小小的本子,共写了23本。23本全都成了“反动日记”。从中摘出片言只语,经过一番“上纲上线”,我就不仅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还成了死有余辜、“死了狗都不吃”的“黑帮分子”“右派分子”“阶级敌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为文学,付出了青春年华,满腔心血,到头来竟落得这般下场。至此,作家梦彻底破灭,只留下泪和痛,深深懊悔和累累创伤。
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玉宇澄清,党的“双百”文艺方针得到逐步落实,文学艺术的春天姗姗而来,我才又拿起了笔,重温旧梦,再续前缘。此时才发现我对文学的痴爱依然如故,在心里蛰伏十年的创作热情一下子高涨,一发而不可收。顺遂的日子过得快,倏忽30年了。因为顺遂,所以几乎没有故事。时代为文学创作准备了前所未有的好条件,我时时感到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正是在这30年,我得以埋头书案,潜心写作,追求风格,探索艺术,陆续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300余篇,近300万字。出版散文集十余种。百余篇作品被选入全国性散文选本。多篇作品被编进大学、中学教材,被译介海外。在各级文学作品评奖中,30余次获奖,其中包括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首届鲁迅文学奖,河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第二、三、四届优秀文艺成果奖。正是这30年,我由稚嫩走向成熟,由南阳走向全省,由全省走向全国。在这儿有必要申明,我不是借机作秀,自卖自夸,我是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评功摆好,是为改革开放30年的伟大成就加添一个小小注脚。正是这个好时代,使我实现了年少时梦寐以求的理想。我勤奋写作,早已不是为了所谓的“成名成家”,而是为了报答这个千载一遇的好时代,为了倾吐对脚下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和土地上历经苦难的父老乡亲的深沉感情。这是个大有作为的时代,有多大本事都可以施展的时代。我不满足,总嫌写出的作品太少,思想太浅,艺术太差,没能满足读者的殷殷期待。我的目标远远没有达到。未成大器,不怪时代,只怨自己笨。
这30年,我过得充实,活得愉快。没有30年的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不是改革开放,我今天会混成个什么人样儿?会过上什么日子?不堪设想啊。我有一万个理由为改革开放高唱赞歌。 新华社记者刘雅鸣【原标题: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周同宾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