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怨恨那些把书店办成超市,把书店办成百货大楼的人,把书店弄得一层、两层还不够,一定要七层、八层才算是有气势和蓬勃。怀念一间房,几架书,三五个购书人的那个景象萧条的时代……
一个农人大约不会对满山遍野的丰收有着惶恐的心理,即使那遍野的庄稼不会全属于他家的库藏,想那大片的田地里,也终会有着他的一块,有着他的汗水与劳作。可是我,职业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写作,却对书店有着天然的惶恐与惧怕,仿佛种了一地庄稼的农民,看到粮包就要头晕一样。尤其那些大书店,如北京图书大厦、王府井书店和中关村图书大厦,还有三联书店之类,我总是躲着不进,可有时又不得不进。而每每进去,便有一种莫名的石沉大海之感,望着那不见边际的书架,一码一码的图书,还有词语打眼的图书广告,我自卑的汗颜是难以向人复述或者描绘的。
说起来,自己还算得一个作家,就是因为某种令人汗颜的心理,自己称自己是个作者,别人也还是屡把自己视为作家看待。连邻里和熟识的朋友电话打到家里,也是作家长、作家短地叫着,和叫王师傅、李股长一样,随和亲昵,也还带着一分的敬意。日子渐长,自己也从心里把自己当成了作家,会在某些说不明的时刻,为自己的人生获得几分满意。可是进了书店,那暗自生长的满意和自得会在一瞬间被扑面而来的图书荡涤得一干二净。
再说起来,自己也的确写过不少的小说、散文或者随笔,出过的书不是一本几本,而是几十本的一个大数,且有的还算畅销,过了十几万册。可在那庞大、浩瀚的书的海里,你和你的书都有一种被人掐了脖子的感觉,憋闷、窒息,仿佛一滴水和一片沙漠的关系。更何况,面对那样的书山书海、书的森林,你的书很难被称为一粒水珠。就是勉强称为水珠一粒,在那一排一排的名著面前,怕也还是一粒浊水,一滴无用之珠。这时,其实你生怕会有人认出你是一名作家,生怕有人拿着一本小说过来问你说:“哦,这就是你的作品?”那种羞涩、自卑和压抑,迫使你永永远远地不去看自己的书摆在哪里,不去问自己的书卖得如何。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走进那样的书店,低头直奔自己所需的书架,然后买了就走,绝不停留,绝不在那儿闲散地翻翻看看。就像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绝不去一堆状元中说话,以免油然生下的自卑大刀阔斧地伤着自尊,结果导致破罐破摔的心理;以免连起初的那点自信也都伤得鲜血淋漓,长久地恢复不了写作的元气。
我特别怨恨那些把书店办成超市,把书店办成百货大楼的人,把书店弄得一层、两层还不够,一定要七层、八层才算是有气势和蓬勃。怀念一间房,几架书,三五个购书人的那个景象萧条的时代。可是,今天毕竟书也足了货,就是你的写作有着多么崇高的初衷,也逃不了图书必是商品的命运。作家不完全都是商人,但作品必须全是商品,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可面对这种作品必是商品,百书齐全、琳琅满目的百货大楼般的书店,那种惶惑的心境已经成为一种长久的压抑,成为化不开的心结。
这真是一种狭隘,像矮子总盼望有一天能割掉高个的人头一样。可我确是终日这样地盼着,等待着不可能的发生。看到大科学家霍金残障到那样的境地寸步难行,连语言的功能都已消失,还每天每时都在想着无边的宇宙并对我们解说宇宙,我就觉得自己能说能动的渺小,试图最终原谅书店的庞杂、庞大。后来,怀着宽阔的胸襟,光明的胸怀,我进了一次北京图书大厦,坚持着在里边待了30分钟。从书店出来,除了面对霍金所研究的宇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外,我还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在北京图书大厦门前,朝着用15本巨型书叠拼而成的书堆铜塑狠狠地踹了一脚。
踹了一脚,心里好受了许多。节选自《写作最难是糊涂》作者 阎连科【原标题:阎连科:我为什么害怕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