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滑稽,我那时候老是想别人会怎么看我。”
下乡
拿奖的《山歌》就是在段正渠第一次去陕北之后画出来的。
为什么要去陕北画画?至今段正渠也没完全想明白。他喜欢刘文西在文革前画的那些陕北农民画,爱对着北方的荒原想象唐宋英雄传记里单枪闯敌营、击鼓战金山的边塞景致,但这似乎也不能解释他一头扎进陕北的原因。不过,若不是迈出陕北行的第一步,段正渠后来的画和日子肯定分不出现在的顿挫和篇章。
那是1987年大年初一刚过,段正渠就和段建伟约好一起下陕北。晃晃悠悠的拖拉机坐了,小旅店门口没膝的大雪画了,大车店里火炕上老司机的黄段子听了,黄河壶口边上夜半的闷雷也见识了,可对着明晃晃活生生的景画出来的真真儿的写生,跟他心里的“陕北”就一点儿都不像。晚上,段正渠把画的卡纸用图钉钉在窑洞里,躺在炕上看,闭上眼想一路上光秃秃的山梁,想在绥德夜里霍然出现的穿毛蓝褂子的汉子,想拖拉机车斗里小伙儿黄不拉擦的酸曲,想窑洞里点着油灯打着手电捧着酒碗的老汉们……慢慢地,这“陕北”没了光色,没了轮廓,就摇曳着剩了最原始最抽象的一些“影儿”,反倒在他心里明朗起来。
天地之间,空阔静寂,一切装饰都显得多余和累赘;人和事儿,简单明了,用不着拐弯抹角。段正渠一下子找到了歌唱陕北最简洁直白的方式,将人物从真实的环境里抽离出来,放淡了原本浓烈的真实色彩,画出心里顶天立地的人。
画了《山歌》那之后,段正渠每年都要跑几趟陕北,看社火、秧歌,听曲儿、斗酒,画得也越来越成熟,把那个圆熟的“陕北”慢慢打心里发酵出来,《红崖圪岔山曲曲》、《东方红》、《亲嘴》、《吃饭》,这些画都像是早早就搁在画布里的,就等段正渠去给它揭开。
1990年,段正渠和段建伟来北京看画展,正碰上“新生代”展览正火的时候。看了一天的画下来,俩人看着北京这帮画家个个有一大批作品,有了自己成熟的风格,但自己手里还是没多点儿真货。晚上俩人到住的地下室路边喝酒,郁闷里一合计:不行,咱也得办画展。第二天早上逞着酒性就去中央美院的画廊把协议签了,定金都交了。回来一清醒,俩人立马回家开始赶着画,几个月白天黑夜的画,一气忙到八月底。
到展览的时候,段正渠和段建伟俩人远远坐在展厅角落里打量着每个来看画的人,从观众脸上咂摸着褒贬。看得人越来越多,俩人才放胆想象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成功的感觉了。晚上回到招待所地下室,段正渠点了跟儿烟,心里五味杂陈,“活了三十年,第一回那么直观的从侧面照见自己。”
画自己
第一个展览做出了名气,展览和获奖的事儿接踵而来,段正渠顺便还“触了个电”,在电视剧《凤凰琴》演出乡村教导主任孙四海,算是全本色出演。艺术上的想法一走上正轨,也就平平稳稳,只是依然画不来日新月异的都市,还是乡下去得多。几年下来,段正渠跟好多陕北著名民歌手拜了兄弟,村子里路熟到拐个弯是谁家都知道,画得也越来越传神。
有段时间里,乡土与民间题材的讨论红极一时,随之而来很多艺术家开始创作各具风格的乡土题材的绘画。但那些丰硕的农妇、艳丽的棉袄和惟妙惟肖伪装下的朴实似乎和中国真正的乡土越来越远。在这潮流里,段正渠就显得别具一格,不管是黄河船夫和大鱼,麻黄岭上的夕照或者灯阵,他都放弃了最直观的日常印象,用光色营造的神秘感重造了一个颇具古老传奇色彩的中国乡土,不可言状的丰富和故事性直归那个《山海经》里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的神奇中原。凭这,段正渠绝对称得上当代绘画里特立独行的一个。
画传奇
1999年,段正渠调入首师大教书,开始了北京的生活。首师大的教学氛围很宽松,有大把时间能搞自己的创作。日子平静了下来后,段正渠还是常带学生到陕北写生,不过现在的陕北富裕而透着浮华,早没了他初次去的时候的新鲜和生猛。
他更愿意傍晚的时候坐在屋里,不开灯,昏昏沉沉中想当年去陕北的一些事儿,有些东西又能浮现出十几年前的感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到回忆里就变得意味深长了。他的画也在变,九十年代那些带着英雄远去豪气悲壮的大画少了,不必为赋新诗强说愁。“我在画我自己”,陕北的风景和农人在他自己眼里打了个弯儿,等落到笔下就透出段正渠自己的旷达和神秘,光线越来越少,背景越来越纯,意味悠长的历史感和神秘感从平淡的回忆里浮现出来,倒越发像是梦里的景致了。
段正渠爱看《太平广记》那种古代志异,说这书里写得比什么陈忠实、贾平凹更像他心里的陕北。他画个《借猫》,就是乡下老家很平常的事儿,农村养猫的挺少,遇到谁家的老鼠多了,就去邻居家借个猫来,扔自家屋里关一天,老鼠都吓跑了。这个事儿听起来挺好玩儿也挺平常,但给段正渠画出来就很是各色,抱着猫走夜路的女人脚步细碎,在黝黑的背景中似乎灼灼的发着光;他画《夜行》,骑着毛驴的农民被马灯照亮半个脸,菱角分明的眉眼间还透出点儿清冷,撩后襟拉架子的姿势有点儿林冲“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豪气;他画好些张背着猪肉回家的农人,“半拉后臀尖,一卷红蜡纸”,简单直白的渴望里透着平民生活的贵气;他最爱画的还有黄河捕鱼船和唱曲儿的人,一网下去满天的金黄,一句歌吼出让人激灵半晌,他画出来的倒比站在眼前看到听到的实景实音更加立体真切。
段正渠自己文章写得甚是好看,颇具简约而跌宕的传奇文风,没当小说家,他就把说故事的能耐都融进画里。写美术史的人总想去给每个时代的艺术画个框框归个派别,以前评论段正渠说他是鲁奥加鲁本斯,后来评论家又给起了个名叫表现主义乡土,浪漫主义乡土。他都笑笑由他们。不过他画里或生鲜活辣,或神秘莫测,浸足了传奇味儿的乡土,可是再多的文字也总结不出来的。采访撰文/阿宝 部分引文来自采访及《学院美术30年:段正渠》文集【原标题:段正渠:画中原大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