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渠经常跟学生说的一句话是,画画的就是个手艺人,别把自己整得高深莫测,别把自个太当回事儿。
学画
“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比起那些生在艺术世家长在学院大院的正统画家,段正渠就是个乡村里疯长起来的野小子。他生在河南偃师一个叫段湾的地方,家里读书人不少,但算不上书香门第。父亲是个中学校长,当了一辈子教书匠,三叔是北京大学[微博]学考古的,会正经八百画文物的线描图,五叔是村里的“文艺青年”,徒手几笔就能在纸头上画出打滚儿的马打鸣的鸡,还能用铅笔水彩画带着阴影效果的瓶瓶罐罐儿。小村子的童年生活像村外的伊河一样平淡,记忆跟村头慢慢风化掉的古寨城门似得,不知怎么就没了。唯独五叔画画的光景,让段正渠觉得新奇得紧,得空也自己照着学起来。
1975年赶上了国家闹教育改革,学生的课时无端端多出了半年。为了糊弄掉学生们这半年无所事事的空闲时间,学校成立了好多班,有学农机、有学体育,也学画画的。段正渠当然进了美术班。师傅走马灯似的换,从画牡丹喜鹊影壁墙的手艺人,换到县文化馆的武力征老师,省里画家陈天然,还有西安美院的郭自修老师,一个比一个科班,一个比一个画得好,少年段正渠在老师们的画里开了眼,半年下来临摹了不少东西,一路画进到县里的美术班。
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革。但对于河南乡村里的段正渠,日子还是一样没什么波澜。高中一毕业,他又回到老家大队,在首阳山炸石头,抡大锤打炮眼、装炸药崩石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缺少盼头,好在凭着画画的能耐,段正渠被推选上了县里省里的几期美术班,画了些拿上台面的创作,还参加了几次省里的画展,胆子和眼界逐渐大了起来。1976年冬天,他跟同学互相撺掇着,捏了五块钱就一路坐火车奔郑州考戏校,转年的春天居然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戏校是个“没有课堂,没有正式任教的老师,没有系统的教学安排,由着我们无拘无束的恣意发展”的地方,段正渠白天画布景,有演出的时候就拉拉大幕搬搬道具,晚上就在戏校小学徒们公鸡嗓扯出来的《李双双》唱段里半梦半醒。有空的时候,他靠着临摹颜文樑、罗工柳画册,乃至二王书法、米芾字帖,东榔头西棒槌地画自己的画,慢慢也总结出点儿“用大笔画小画,把握整体,别死抠局部”没什章法的心得。
美院
真正的转机,要说考上大学。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78年刚在戏校上了一年学的段正渠从朋友那儿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沉不住气了。他去医院开了个肺结核的病假条,偷偷跑回老家复习考试去。因为告病在家,每周他还能收到学校寄来的药,心里既害怕又惭愧,把药都折进了茅坑,只能躲在家里画画,跟谁都不说话,整整憋了三个月。另一边考试专业课倒是过了,到了政审出了漏子,段正渠的档案全在郑州的戏校里,但人是在县里报的名。他只能放弃了当年的考试,眼睁睁让上大学的机会在眼前溜了过去。到底还是上学的心没死,第二年段正渠继续报考广州美术学院,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学校竟批准了,来年他就从一个乡下孩子成了美院的大学生。
上美院的段正渠,用“如饥如渴”这个词形容最到位。广州美院是对中南五省招生的,大城市的美院和县里省里的野路子学校大不一样,段正渠身边的同学几乎都有点儿美术家底儿的,好多是美院老师的子弟,只有他是地道农村来的,一不懂解剖,二不知道结构,还少言寡语绰号“老沉”(来自当时流行的法国电影《沉默的人》)。上学头两年,段正渠即压抑又不服气,只能一门心思用功,白天上课,中午躲蚊帐里整理笔记,晚上赶上图书馆开门挤进去看书翻画册,周末还跟同学出去写生。就这么拼到三年级,他临摹的画册攒了五六大本,所有专业成绩每一次都是全班最高。
后来很多美术史学者都把20世纪的80年代初称为中国美术的“觉醒期”,走出现实主义的一统天下后,艺术的创作者囫囵吞枣地模仿着西方100年来的各种风格。而其实美院的正规课程还是传统学院式的,教过段正渠的油画系老师郭绍刚是留苏归来的,袁浩则是马训班的(50年代苏联美术家马克西莫夫主持的油画训练班,将俄罗斯-苏联油画和美术学院教学方法传授到中国),课堂上的教学依然是规规矩矩的现实主义。
段正渠和当时最要好的同学徐坦、黄小鹏,都从画册里一会儿学这个,一会儿学那个。徐坦素描画得好,平时爱听《命运交响曲》,谈了恋爱就听《蓝色多瑙河》,总问老师一些深刻新鲜的问题,早早地就尝试画“表现”;黄小鹏则“很酷”,穿喇叭裤听邓丽君,一到黄昏就爱赤脚往地上一坐听音乐,不爱画画但才华横溢,是学院里的另类。段正渠自己大部分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在图书馆用水粉毛笔临整本的画册,很长一段时间都迷恋“高级灰”,后来也学表现,画怀斯,对着镜子画玛格丽特和达利的超现实自画像。与他们俩不同的地方,段正渠看不进西方哲学美学的理论,倒爱读西方荒诞小说。在保守的学院里,三个人信马由缰地挥洒着年少轻狂,都还没定型。
一切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就毕业了。徐坦很快就不再画画,做起装置,后来加入大尾象工作室,在当代艺术圈子里声名鹊起。黄小鹏去了英国,过上他的“小资产阶级”日子。段正渠则放弃留校回到河南,“骨子里我还是个农民,红薯面条更对我的胃口。”
低谷
“1984年,油画作品《午休》和《新的视野》,前者被选送全国美展,结果落选;《新的视野》后被省美协选送全国青年美展,结果落选”。别人都往简历里写获奖经历,段正渠偏偏要写落选。可见这件事儿对他是个坎儿。
没有策展人、批评家,更没画廊、没市场的上世纪70、80年代,全国各种美展是美术创作者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段正渠回到河南挺受重视,省里备战美展把他抽调出来专心搞创作,只等美展拿奖就能咸鱼翻身。结果,稀里糊涂落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得,反正就是被打下来了”。《午休》那画后来也找不到了,只留下个幻灯片。
之后几年,段正渠几乎都参加各种画展,全国体育美展、建军美展、纪念毛主席美展……但点儿背的到都给筛下来。他很生气,也很无奈,不知道是自己画的不好,还是没对上评委们的口味,反正整天都在琢磨这事儿。人生几乎走到最低谷。
到1987年全国美展的时候,段正渠其实也没了主意。他送了三张风格完全截然不同的画——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