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抢,这在夏姬的意料之中,多年游走于两性之间,她对男人的品性再熟悉不过——虽然她心性上还是个顽童,但是同样具有着精确的分析能力与高等的诱惑智慧。男人在她眼里是有趣的玩具,她喜欢看着他们争来争去,并且十分享受这种被争夺的乐趣——但是,她也注意到了,在这一连串的好戏里,有一个玩具居然没有被她倾倒。她暗暗侧视那个当面斥她为“妖物”的男人——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被她迷惑的男人。
如果一个习惯迷惑别人的女人,一旦迷惑不了某个人,就注定被这个人迷惑。
5.撞到爱情
大堂之内,咫尺之间,夏姬用眼光飘向那个男人。他如怒目金刚,一脸正气,侃侃而谈“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夏姬偷偷环视了周围,那些充满欲望的眼睛正盯在她的身上,眼珠“滴溜溜”打转,他们在挣扎、在犹豫,美色当前,但不祥之物危及于己。夏姬冷笑。
只听有人质问:“既然如此,主公娶不了,我娶不了,难道你能娶?”——夏姬猛然抬头,望着那个男人,可是她失望了,那个男人连声说了两句:“不敢。”——他也不敢,夏姬骄傲地抬起胸,俯视着,微笑着,真好玩,她想。
只听座上庄王支吾搪塞:“既然大家都不敢,就赐给尹襄老吧。”——这倒霉老头正在后队,没有听见屈巫那番“不祥”的高论,所以大着胆子接纳了。夏姬看着白发苍苍的第二任老公,撇了撇嘴——显然这个玩具太老了,不好玩。
在叩谢退出的时候,在下意识的余光里,她突然看见那个男人正在看她——那是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是痛恨?是怜惜?是爱?是什么?……说不清楚,她早已看惯了男人充满欲望的嘴脸,看惯了色迷迷的打量和迷恋,可是从来没有这样一种眼神。她呆了一下,突然调皮地冲他一笑。
过了不久,屈巫那番“不祥”的理论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尹襄老很快死在了战场。夏姬并不难过,她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玩具,尹襄老的儿子黑要爬上了她的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游戏失去了从前的快乐,即使是年轻力壮的黑要,也不能让她快活起来,反而让她感到了一种别扭。
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在传什么,老子死了,儿子贪恋继母不肯去领尸——从前她根本就不在乎,要在乎她也不是夏姬了,可是现在她居然害怕了。她不是害怕别人的鄙视,她害怕这个传闻传到了那个男人的耳朵里。
她开始辗转反侧,开始睡不着觉,开始排斥黑要的亲热……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来没有心的一个人,其实一直只要身体快活的,可是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汹涌而来——正在此时,接到了侍女传来的一张纸条:“归!吾聘女。”她茫然抬起头,清清楚楚听见侍女告诉她“是屈巫先生给的”,突然,她落下泪来。
她生平第一次,想回家。于是哭哭啼啼告诉了庄王,声称想迎尹襄老的尸体归郑。庄王看着梨花带雨的美人,自己又只能看不能到手,还不如远远打发了,于是“怜而许之”(《东周列国志?五十三回》)。
回去的时候,她就得到了消息,家人已经接到了那个男人的婚聘——他果不负她。
因为那个男人是名动一时的楚国忠臣,家人慨然答应了。她名声不好,她知道,她也不在乎,可是那个男人想娶她!这一次,真的想嫁人了——做一个男人的女人。
“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6.灿烂绽放
一等就是几年,史书这样记载:晋国讨伐齐国,齐国向楚国求救,恰好楚庄王去世所以没有立刻发兵,后来齐国大败,与晋国盟约。后来继位的楚共王认为齐国服从晋国,是因为楚国没有及时救助的缘故,不是齐国本身愿意的,于是想为齐国讨伐卫国、鲁国来雪耻,但这个意思需要有人传达给齐国国君。屈巫应声而答:“微臣愿往!”历史没有记载她等待他的确定时间,只是确定成公二年她便回到了郑国,到楚共王继位,到齐晋结盟,至少要四年以上,她居然耐心等了这么多年。
她的名声早已不好,写史的男人们既然不惜笔墨写她的放荡不羁,这些岁月里如果再有风流自然不会放过,可是没有。她那些荒唐、那些玩乐、那些疯狂自从遇到那个男人以后,突然戛然而止——我们很难解释爱情这种奇妙,可是在屈巫与夏姬之间,是有爱情的。
也许她跟无数男人上过床,但屈巫来郑国之前他们并没有发生关系。当初在楚国,屈巫都是“使道焉”(《左传?成公二年》)。连善于演义的《东周列国志》都说“ 使传语于夏姬”,可见两个人并没有紧密接触,然后这个男人就要娶她,然后她为这个男人一等就是几年——在她的岁月里,几乎是干净得难以相信的几年!
可能连夏姬自己都说不清,在那充满玩乐的一生里,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像娇蕊一样,某些时候,“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几年以后,那个男人来了,名义上是出使齐国,其实是转道到郑国来娶她。一夜欢娱之后,她问他怎么办。她知道,他回不去了——当初他信誓旦旦不肯让楚君纳了她,不肯让别的大臣纳了她,现在自己却娶了她,他回不去了。
他说不要紧,我们去晋国,晋国实力强大,足可以保护我们。“我们不怕”——他说“不怕”的时候,脸上带着决然和沧桑——她习惯了自私与自我,所以并没有看懂,这其实是一场赌注了整个家族的私奔,很多人会因为他们而流血。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去顾虑的,单单可以因为爱,亦是满足和欣慰。
他们逃到了晋国,她的传说从此戛然而止,历史上再也见不到那个放荡的身影和妖媚的身姿。如果说还有后来,也只是旁人牵连的传说——那个男人的家族因此被灭,她的丈夫终生要与自己的故国为敌,楚国大乱从此开始——而这些都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