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出县城南门,沿着一条乡间公路,向南踽踽地爬行着。
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远远近近落寞的原野,一线黛色的村庄,寥落的树木,都
瑟缩在沉沉雾霭中。不一会儿,飘起了雪花,像夏夜灯光下翻飞的蚊蚋,又像秋天里芦苇的白英。雪粒儿撞击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沙沙有声。省、市两级组成的“平坟扩耕督导组”,来到县里实地察看,看看下边是否在走过场、应付差事。
督导组组长老张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他对豫剧的钟情,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住在宾馆房间看电视,一律的戏剧频道,《梨园春》节目一期也不放过。早晨起来散步,MP3挂在耳朵上,不用问,听的是常香玉。坐在汽车里,音响无一例外的是李斯忠那高亢嘹亮的唱腔,他也不管人家烦不烦。我不喜欢豫剧,偏执地认为,没有多少艺术可言。但这丝毫不影响老张对我喋喋不休讲解豫剧的兴趣。他能对豫剧名角如数家珍,也能把陈素真、马金凤、崔兰田等人的拿手好戏一一罗列,此外还知道许多鲜为人知的奇闻轶事。谁和谁私通,某和某有过泪痕斑斑的艳史并且还有了一个私生子,谁和谁是同性恋等,那是在嘴边儿放着的。
汽车爬上了蜿蜒的黄河大堤,终于在黄河大堤U形湾子里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前停下来。
老张是个对检查平坟扩耕工作极其认真的人。“越是偏僻的地方,就越容易留死角。”
小村偏僻孤寂,围墙低矮的民宅散落在一片小树林中,窄窄的小街将村庄一分为二。三根电杆从村东扯到了村西,中间一根电杆的顶端捆着两只喇叭。小村的四周是一个个毗连的池塘,结着薄薄的冰。池塘外则是稻田方方片片。
蓦然,督导组发现村北不远的稻田里矗立着两通墓碑。
老张立马阴沉着脸说:“怎么样?汇报时说得义正词严天花乱坠,事实上呢?你们说全县所有墓碑都已放倒砸烂,这两通碑作何解释?”
我急忙招呼随行的县民政局同志拿出县域地图来,找了好久,才确定了这个深藏在黄河湾里的小村的方位。哦,它叫仝蔡寨。
民政局同志对老张说:“这两通墓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请示过上级,特批允许保留的。”
“什么特许保留啊,难道是国家文物不成?”老张带头跳下车,我们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也跟着下车。走下小柏油路,跳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沟,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两通墓碑。
这是两座传统样式的碑楼。碑楼的底座用砖石垒砌,碑帽儿上边粘贴着紫红色琉璃瓦。两座碑楼比肩而立,西边一通石碑正面用隶书写着“先父阎彩云之墓”,落款是“不孝女阎立品敬立”,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省豫剧界名流的名字;东边的石碑,正面上书“豫剧大师阎立品之墓”,下方镌刻着她的生前友好及徒弟们的名字。
督导组长老张呆了。“怎么?阎立品?哪个阎立品?”
“中国还能有几个堪称豫剧大师的阎立品哪?”
是那个,年仅十岁就投奔开封义成班,拜豫剧名家杨金玉为师,十二岁就挂牌演出《咬箭头》、《烈火旗》、《玉虎坠》等二十多出戏的那个阎立品?是那个为了不给日本侵略者演戏,豆蔻年华毅然削发,女扮男装隐匿民间,展示了崇高民族气节的阎立品?是那个“学艺先学艺德,立艺德先立人品”的阎立品?老张感叹道。
老张说:阎立品的一生,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也是颠沛流离的一生。她本应在豫剧发展史上有更多的建树,但生性倔强、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得她一生多灾多难屡遭坎坷。
早年,面对地主、恶霸、流氓恶势力的纠缠,她敢于说“不”,以“葱姜蒜腥从不入口”拒绝为他们演戏。
1957年,她被打成了右派,当勤杂工,接受劳动改造,受尽了屈辱。
“文化大革命”中,她再次遭到冲击,浩劫结束,已到了垂暮之年,想重整旗鼓,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阎立品的拿手好戏是演唱婚姻爱情悲剧,而阎立品一生的命运同样是一部令人扼腕落泪的悲剧。她用秦雪梅、崔莺莺们演绎了自己的悲剧人生。
有不少人替阎立品惋惜,倘不是孤傲不屈的性格,她的晚境不至于这样清寒。不过,那她就不叫“阎立品”了,就不是那个“立身不使白玉玷,品高当自青云齐”的豫剧“闺秀之花”了。
雪渐渐地下大了,像撕碎的棉絮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摇而下,阎氏父女杂草丛生的坟头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她怎么会安葬在这么一个偏僻荒凉的所在?”有人问。
“听说是遵从逝者的遗愿,回归魂牵梦绕的故里,安葬在父母身边。”
1922年冬,阎立品出生在这个叫仝蔡寨的小村一个孤门独户的梨园家庭。父亲阎彩云,是著名豫剧旦角演员,号称祥符调“四朵云”之一。受其父熏陶,阎立品自幼颇具艺术灵性。她十岁时离开家乡,踏上了漫漫的从艺之路,从此,她的命运轰轰烈烈,寂寂寥寥,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荣荣辱辱,沉沉浮浮。直到七十三岁那年,她才孑然一身,拖着病弱的身体叶落归根,回到了生她养她、给了她一副好嗓子的黄河岸边这片深厚的黄土地。次年,这朵永不衰老的豫剧“闺秀之花”,带着对戏剧事业的无限眷恋,带着对故乡父老的无限深情,陨落在故乡寂寞的原野上。
“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想到了林黛玉的《葬花吟》。
“走吧,咱们到她的故居瞧瞧吧。”县民政局同志说。
回到车上,汽车音响里传出阎立品的唱腔:“哭一声商公子,我再叫一声商郎夫啊!哎,我的商郎夫啊!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景潇潇,风淅淅,雨霏霏。对此景,怎忍分离……我郎休怪强牵衣,问你西行几日归?……”
“雨儿乍歇,向晚风,如漂冽。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与说?……”
仝蔡寨村唯一的一条小街上,静悄悄的阒无人迹,单觉雪落有声。在闻讯赶来的乡干部的引导下,我们找到了村支书。村支书五十多岁,黑黑的,胖胖的,听说我们想看阎立品故居,憨厚地笑了。
“没啥可看的,啥也没有!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村支书说。“一个唱戏的,能有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