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黎平
文化,是实力的体现,酒香不怕巷子深,然而,推广功夫也是少不了的,有些文化之所以能名扬天下,流传千古,其实和大批善于策划的文化推手有很大关系,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例如广州的南海神庙,在史上闻名四方,人气一直很旺,除了因为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之一,南海神庙是港口,各大商船都会云集于此祭祀之外,其实也和一个文化推手有很大关系。
这个推手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代文学家韩愈。他的一支神笔,对于广州南海神庙的定位和推广,起了关键的作用。
下笔不凡
明确南海神是祝融
一种传统信仰,尽管在民间流行已久,大家都形成了崇拜和祭祀的默契,但如果要上升到文化的高度,那还得需要一两个文化巨匠为这种信仰做一个明确的定位,并且对其文化内涵作生动而深入的阐述,然后,这种信仰才能确立起来,才有了长久流传的可能性,也就是儒家强调的名正言顺。韩愈对于南海神庙,就起到这样关键的作用。
南海神庙建于隋朝开皇十四年,即公元594年,到唐玄宗的时候,又封南海神,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南海神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南海神的地位到底具体在哪个位置,有什么具体文化内涵,还需要一个明确的定位,这个定位的工作,不是隋文帝和唐玄宗所能完成的,必须是一位文化巨匠。
在南海神庙落成两百多年之后,公元九世纪初,韩愈来关注南海神庙了,他写了碑文,也就是史上有名的《南海神庙碑》。
在文章中,他首先大大地抬高了海洋文明的地位,认为海洋才是我们生存环境中最巨大的存在,“海于天地间为(万)物最巨”,这说明我们古代人对于海洋的地位,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韩愈的说法也暗合了地球上海洋面积占七成左右的科学地理知识。而且,我们在上古时期就形成了对海洋的崇拜,海洋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信仰之一,“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韩愈紧接着说,根据考据,南海神在所有海神河神当中是最尊贵的,“而南海神次最高”,地位“在北东西三河神伯之上”,这等于给南海神定了行政级别。尤其了不起的是,韩愈给南海神的身份也作了具体确定,“号为祝融”。
尽管关于南海神的地位和身份,朝廷和民间都有默契,但经过韩愈的巨笔划定,更具备了法定效果。因此,后世不少人对于广州南海神庙的认识和考据,很大部分是以韩愈的文章为依据的。
有一段时间,官方祭祀南海神,用的是公侯的级别,但韩愈觉得应该用“王”的级别,“虚王仪而不用,非致崇极之意也”。唐玄宗曾派义王府长史张九章以王的级别祭祀南海神,韩愈刻意强调了这一点,从此以后,以王的级别祭祀海神祝融,便成了常规。
史家之笔
详细记载祭祀的前期准备工作
虽然在韩愈之前,早就有朝廷的封神和民间的祭祀,然而,南海神庙还是经常处于荒凉的状态。为什么呢?韩愈的文章讲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广州的刺史不太重视这项工作,对此很畏难。
唐朝时,人们觉得岭南一带区域广大而偏远,所以会选择一些身份比较高的人担任广州刺史,“故常选用重人”。这些刺史养尊处优,对于海洋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不习海事”,连到海边去看一看都没有勇气,更不用说去海边祭祀南海神了,而且每到祭祀的时候,海边经常刮大风,更是吓得这些人不敢往前,“又当祀时,海常多大风……观顾怖悸”。他们经常假托病假,懒得前往。因此,曾经有一段时间,南海神庙十分破败,“上雨旁风,无所盖障”,祭祀也是马马虎虎,十分潦草,在韩愈看来,这种做法很不恭敬。
到唐宪宗的时候,元和十二年,即公元817年,朝廷派了一个得力的刺史来广州,他就是孔子的三十八世孙孔戣。据韩愈的文章,孔戣为人“正直方严”,做事认真,富有责任心,治理百姓十分得力,同时在祭祀方面也很恭敬专业,能干实事,不做敷衍功夫,这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是一位很称职的官员,但他有没有胆量去祭祀南海神庙呢?
就在孔戣到广州的第二年,接近夏天的时候,朝廷关于祭祀南海神庙的命令下达了,明确指示孔戣承担这项使命。对于朝廷交代的任务,孔戣不敢怠慢,“且恭且严如是,敢有不承?”并且他当场决定,第二天晚上就住在南海神庙附近,以便一早就能主持祭祀工作,“吾将宿庙下,以供晨事”,即是要亲临现场工作。他的手下和幕僚,按照往常的习惯,都纷纷劝他不要前往,因为风浪太大,有危险,“吏以风雨白”,孔戣却已下定决心,坚持要前往,哪怕整个广州府的官员都来劝阻,都不能改变孔戣刺史的意见。从这个场面可见,当时广州刺史和周边官吏,已经很久不去南海神庙了,以至于成为一种习惯,孔戣真的要去,反而让大家不习惯。
第二天,广州刺史孔戣坐上船,出发前往南海神庙,有意思的是,海上并没有起多大风浪,反倒是风平浪静的,“公遂升舟,风雨少弛”,“波伏不兴”,住宿在南海神庙的当天晚上,也是月明之夜,没什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文学之笔
生动想象 祭祀活动
接下来,韩愈记载了孔戣祭南海神的活动,既有严谨的纪实,也有优美的想象,虚实结合,现实与浪漫相得益彰,这也是《南海神庙碑》一文的魅力所在。
先看纪实的,以刺史为主,穿着盛装,拿着上朝的笏牌,进入神庙支持祭祀,“盛服执笏以入执事”。手下也一个个严肃恭敬,跟随刺史大人各自履行职责,“文武宾属,俯首听位,各执其职”。至于祭祀的酒食,不像以前那样马虎潦草,酒水都是清冽香浓的,器具都是洁净光滑的,从态度到设施,都显示了人的恭敬和诚意。场面也十分热闹壮观,锣鼓喧天,音乐响彻云霄,武士们昂扬起舞,歌手们也引吭高歌,庙宇插满旗帜,迎风飞舞,极其隆重。这段文字从资料意义上而言,十分珍贵,它生动地再现了将近一千二百年前,广州人们祭祀南海神的具体场面,有服饰描述,有情景描写,还有人物情状描摹,清晰如画面。
当然,韩愈老师还是文学家,不来点想象,是对不起他的才华的。于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又升起神奇的想象空间。南海神灵在享受人间的祭祀之后,是怎样的情形呢?是这样的:“神具醉饱”,用人间的状态去推想那个神奇的世界。接下来更如同看《西游记》,也如同看《哈利波特》,神秘传奇,南海中大大小小的精怪,海龟啊,大鱼啊,都争先恐后飞舞而来,和人间共舞,“海之百灵秘怪,恍惚毕出,蜿蜒虵虵……穹龟长鱼,踊跃后先”,好奇妙的神话和童话盛会,既符合当时祭祀的盛况,也从文学角度升华了祭祀的意义。
韩愈在广东留下了好几篇祭祀文章,更有名的是在潮州的《祭鳄鱼文》,将鳄鱼当成懂人类语言的谈判对象。而这篇《南海神庙碑》将文学因素渗入传统的民事活动中,加强了其传播的广度和长久性。作为文化,能不能传播出去,文化推手的策划能力很重要,南海神庙的形象,在这一段充满想象的文字当中,显得神秘而美好,甚至还有点萌,更容易被其他地域的人所接受。推广,少不了思想,更少不了文学手法。
当然,韩愈老师是文化人,他最终要让祭祀接地气,就得往人事方面深入。韩愈在文中赞美了孔戣在任广州刺史期间,减轻地方税收,加强法制,对流落到岭南的人士,都给予照顾,重用地方贤良,颇有德政,很受当地欢迎。结合政事,令祭祀海神的文化内涵更加凸显。由此可见,孔戣祭祀南海神庙,其实是借民间信仰和风俗,拉近与岭南地方的距离,他那样风尘仆仆不畏风浪,其诚意不光是祭祀,更是勤于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