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是与莎士比亚并世的戏剧名家,他的四部传奇剧作“临川四梦”通过纷繁多彩的梦境,展现精彩别样的人生,其中以《牡丹亭》成就最高。汤显祖对这部作品也甚为满意,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
《牡丹亭》传达出一种人文追求,艺术地再现了人的自发生命力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甦生觉醒的过程,因此学界多将汤显祖与西方戏剧鼻祖莎士比亚相提并论,1959年,田汉先生为此还赋诗一首:
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
作为一部55出的鸿篇巨制,《牡丹亭》铺陈出杜丽娘与柳梦梅动人心弦的爱情传奇,抨击腐朽虚伪的封建礼教,以情反理,崇尚个性解放,突破禁欲主义,在受迫害最深的女性心间吹拂起阵阵和煦清新的春风,与明代兴起的反理学思潮相为表里。汤显祖在《作者题词》中自叙其创作之旨: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而生。她的死,既是当时现实社会中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直接结果,也是超越现实压迫的一种斗争手段;而她的死而复生,正是汤显祖时代“中国梦”最真实的写照。
汤显祖重视文采曲意,讲究词曲优美,在音乐上吸收并灵活运用大量海盐腔所用的曲牌,常常突破南北曲旧有格律,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萧闲咏歌,俯仰自得,胸中魁垒,发为词曲”(蒋士铨:《玉茗先生传》)。《游园》(即《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昆曲演出本分为两出,前半为《游园》,后为《惊梦》)是《牡丹亭》中最常单独上演的一出折子戏,为杜丽娘的一段唱腔,情节虽然简单,歌舞却十分出色。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汤显祖借杜丽娘之口,唱出对自然和青春的热爱,对美好春色的惊叹和对现实命运的感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清代钱宜评曰:“《牡丹亭》丽情之书也……此段写后时之感,引丽情而归之梦,最足警醒痴邈。”
因此,《牡丹亭》甫一面世,剧坛便为之轰动,“《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戏曲演员冯小青作“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的绝命诗;商小玲上演《牡丹亭》中“寻梦”一出时,因过分入戏而气绝身亡。读者俞二娘因之自伤身世,悲不自禁,竟至憔悴自殒,汤显祖还曾为之题写悼诗两首。读者金凤钿作为汤显祖的超级女粉丝,居然写了封情书给汤显祖,“愿为才子妇”。汤显祖收信后急忙赶往杭州,可惜金凤钿没有等到这个幸福的时刻,死前,还特意嘱咐家人用《牡丹亭》陪葬。
以上种种,与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后的情形是何其相似乃尔。《红楼梦》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说林黛玉听了这段曲子,正勾起自己的无限心事,“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脂砚斋评曰:“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在同一个梦想的感召下,杜丽娘和林黛玉心有灵犀,同声相应,折射出《牡丹亭》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
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杜丽娘在一场春梦中得到柳梦梅的“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梦,毕竟是梦,而非现实。然而,这样的梦虽说是“理之所必无”,却是“情之所必有”,且天下并不缺少这样的追梦人。在汤显祖看来,杜丽娘的梦想必将凝聚起强大的力量,去冲破禁锢人性的封建礼教之网罗,迎来思想解放的一抹曙光。
汤显祖的“四梦”中,除《牡丹亭》外,尚有《紫钗记》《邯郸记》和《南柯记》“三梦”。明代王思任说汤显祖的“四梦”各有所指,“《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四梦”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通过变幻多彩的梦境,生动地描绘出汤显祖时代的社会生活图景,不仅是案头、场上两擅其美的艺术佳构,也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方明鉴。
今天,在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之际,我们似乎也不应该忘却这位与莎翁同时代的中华民族历史上杰出的戏剧家吧。
黄敏学(作者单位: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