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洛阳市北郊邙山张岭村东南。烈日下,一群考古队员在反复地往地下打洛阳铲,挥汗如雨。
这原本不过是一次例行性的考古钻探,为配合衡山路北延工程而进行。衡山北路是一项重要的市政工程,附近规划了大片工业园区,这里路网的完善至关重要。
不过,钻探中却开始出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洛阳铲勾上来的泥土里,露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灰块,搓掉泥土,灰块的另一面平整如镜,竟然现出颜料涂染的暗红色。
这是壁画呀,下面有座壁画墓?一瞬间,主持钻探的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汉魏研究室的刘斌博士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兴奋涌上全身。
洛阳一带曾经发掘过不少壁画墓,包括西汉、东汉以及宋代的等,其瑰丽堂皇、光彩夺目,世人皆知。但是,对考古学者来说,经自己手亲自发掘出一个,那种新鲜劲和无可替代的成就感又另当别论。
况且,张岭村一带,正处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所笼统划定的皇陵范围“瀍河以西”的西南边缘,其东南方向仅2公里就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的静陵。这座墓,会不会与静陵有什么勾连?
最初,刘斌还真没敢往帝陵上想。这一带是邙山的缓坡,相对平坦,附近村民的印象中,这里从来没有什么高大的坟冢,史料和周围以前发掘的墓志铭上,也没有什么相关的文字。所以,他的推测是,这可能是一座东汉壁画墓。
即便是一座东汉壁画墓的发掘,也非同小可。现场人员随即给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领导汇报,研究院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立刻展开发掘。为了保护文物,现场搭起了遮雨棚,还调来了两个移动摄像头24小时监控,更多考古人员进驻现场。
由此,这座尺寸非比寻常的大墓,连同它曾经历过的非同一般的劫难以及影影绰绰的墓主身份,终于呈现在世人面前。
残损壁画装了60个编织袋
大墓位于洛阳市西工区衡山北路与310国道交叉口向北,张岭村东南部的野地里。新修的衡山北路从交叉口向北延伸700米后戛然而止,被一片高出地面约半米的不规则蓝色遮雨棚挡住。遮雨棚下,就是我要探访的神秘大墓。
这里不通公交,行人稀少,成了驾校路训的天堂。太阳略有些毒,遮雨棚入口内有五六米长的缓坡深入地平线以下,一群等着学车的男女聚在里面乘凉。没有人对着缓坡尽头木门里锁着的土坑探头探脑,寻思给他们庇荫的大墓何以获誉2013年河南五大考古发现,除了初来乍到的我。
木门被敲开,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湿气,一个长度超过两座篮球场的狭长墓坑出现在眼前。未及细看,开门的老师傅跟我寒暄起来。老师傅姓王,曾参与大墓发掘,后来留在现场看守,每天看看四周漏水不漏水,修修遮雨棚边缘的土基,日薪50块钱,自得其乐。
2013年1月底,这里的发掘就已经结束,不过墓坑还没有回填。王师傅给我比画着,结合刘斌博士的介绍,这座传奇大墓重见天日的过程逐渐还原。
判定下面有座壁画墓后,大规模的发掘始自2012年8月,人们挖得很小心,一层一层地掠去覆土。但挖着挖着,壁画碎块越来越多,主持发掘的刘斌有点沮丧
——壁画通常是在墓室内部的侧壁或顶上,碎成这样,说明墓已坍塌毁坏得不轻。
如今,这些残碎的壁画仍在现场留存。王师傅引着我去看遮雨棚下简易房后摆在一起的60个编织袋,里面都是厚0.7~1.2厘米的小灰块,最大的也没大过半张扑克牌。染色的一面多是红色,那种红比过去的中小学的红漆课桌略暗,接近于故宫的宫墙红,除此之外,碎块上几乎找不到什么花纹或线条。考古人员推测,壁画内容可能以云气纹图案为主,可惜,这1万多块残片,就是拼图高手也难以复原。
但也有兴奋之处。考古人员之前在墓地周围密集地打孔探索,发现墓的范围出乎意料的大,打一个孔没到边儿,再打一个还没到边儿。
这显然不同寻常,墓的规模比残损的壁画更让人提起兴趣。果然,大墓最终被完整发掘出来后,其规模着实让人们吃了一大惊。
这是一座斜坡墓道弧边方形砖室墓,土圹平面呈“甲”字形,为汉晋及南北朝时期所常见,由长斜坡墓道、前甬道、后甬道、墓室4个部分组成,全长达到了58.9米。其中,墓道长39.7米,宽2.9米;处于最深处的墓室深8.1米,坍塌前应为四角攒尖顶式样,总长19.2米,宽12米。
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呢?刘斌知道,此处东北方向约4公里的北魏宣武帝(元恪)景陵,全长也不过54.8米,墓室更是比这个小得多,只有6.73米×6.9米。这是谁的墓,建得如此宏大?
墓葬规模确定为帝王级
不过,上来就拿北魏皇陵对比似乎也不科学。想确定墓的性质,还得确定墓的年代,要确定年代,则要根据墓葬的形制以及出土的文物来推敲。
根据土层和规制,这座“甲”字形墓的建造方式为方坑明券,即先挖好坑,在坑底用砖石建墓,建好后再在上面填土覆盖。这种规制和建造方法的墓葬,从曹魏至北魏洛阳均有发现,这个时间跨度太大。
那么,出土文物就成了关键。可惜的是,大墓已被严重破坏,自唐宋起至近代的盗洞有五六个,东西已被掠得差不多,甚至棺材和大部分的建筑砖石都没影了,更不用说考古学者最希望找到的墓志。
但墓里还是找出了一些残损的陶器、瓷器、铜器、金币等。陶器有陶册、陶壶、陶盏、陶案等,制作精致,其中陶盘、陶案的样式较为少见,陶册为国内首次发现;瓷器有青瓷龙柄鸡首壶、青瓷碗;陶俑则有文官俑、仪仗俑、马、骆驼等,较完整的只有3个俑头;铜器发现有带扣、铜片、铜钉等;金币经仔细辨认,为拜占庭阿纳斯塔修斯一世金币。
考古人员发现,3个陶俑俑头均为小冠文官俑,彩绘,造型优美,可与北魏洛阳城内最大的皇家寺院永宁寺出土的俑头相媲美,而陶俑的样式,同永宁寺以及上世纪60年代发掘的北魏元邵墓内的陶俑风格相同,它们的年代应该比较接近。
而墓葬内出土的陶盏、陶砚以及青瓷器,同宣武帝景陵出土的式样及质地都较为一致,其中,青瓷龙柄鸡首壶在洛阳乃至国内只出土过两件,另一件今藏洛阳市博物馆,也是从一座北魏墓中发现的。
这些文物构成的“时间证据链”,圈定这座墓葬应属北魏。而那枚阿纳斯塔修斯一世金币,则提供了一个更为精确的时间上限——其铸造时间在公元491年至518年,说明该墓应在北魏迁都洛阳(公元494年)以后所建。
这枚金币,也使墓主人的尊贵程度陡然提升,其与国内出土的其他东罗马金币相比,磨损度小,品相相当好,边缘被刻意剪去,当为把玩所用。我查了不少资料,在其他墓葬中,这种金币多被置于死者口内或手中,足见其贵重。
更细致一些分析,墓葬内出土的陶俑采用前后合模的方法制作,这种做法多见于孝昌年间(公元526年~528年)以后。因此,考古人员给出了这座墓葬的时间区间——北魏孝昌年间至北魏末,即公元525年至534年。
宣武帝死于公元515年,他的墓与这座墓年代差得不算远,这样一来,拿这座大墓跟宣武帝景陵对比,又是合情合理的。洛阳此前总计有4座明确的北魏帝陵,景陵是唯一一座经过发掘并对外开放的,我曾专程赶到古墓博物馆,到景陵内部走了走。在封闭幽暗的地底,景陵的墓道显得极长,走了60步才到前甬道,其规模可见一斑。而衡山北路大墓,从整体尺寸上与景陵相当,甚至略大。
难道,这真是北魏的一座帝陵级大墓?这个想法让发掘者的心跳开始加速。
随之而来的疑问是,埋的是哪位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