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专家考证,二夹弦约创始于清朝中前期,最早流行于河南、山东交界的黄河两岸,是农民闲暇时自娱自乐的方式,因其主要伴奏乐器四胡有四根弦,且每两根弦夹一束马尾而得名。图为二夹弦剧团的老艺人在演奏四胡。
枯木发新枝,本是令人欣喜的事儿。开封市二夹弦剧团解散一二十年后,老艺术家田爱云又培养出了一批青年演员,让人看到了剧种复活甚至兴盛的希望。但田爱云马上又陷入了新的困境,近几个月来,不少优秀学员出走。为了找回这些学生,她疲于奔命却收效不大。
出走的学员大多去了南方,都搁下了四年所学的东西,靠打工谋生。对于这个濒危剧种来说,他们是“宝”,是难得的后继人才;而端盘子、上流水线,他们与没受过戏曲教育的人没什么两样。
田爱云告诉记者,目前县乡剧团大部分都垮了,农村需要戏,二夹弦有生存的空间。新成立的开封市二夹弦剧团一开始并不被看好,“一帮小孩啊!能演个啥?”但舞台上一亮相,就赢得了称赞:“这帮小孩不错,唱得好,台步多规矩!”
但学员们毕竟还稚嫩,剧团还要聘请一些老艺人撑台面。而田爱云等人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演员,那个时代剧团陆续收归国有,从此几十年不知道市场为何物。
圈养多年的老虎,如果一下子放到野外,由其自生自灭,老虎很可能要饿死;而刚刚回归民间,回归市场,缺乏经营和管理经验的剧团,同样面临一系列生存问题。
刚成立的二夹弦剧团没有“外交”,在传统戏班子里,这个角色是必不可少的,联系演出、谈价码、安排各种事务,都由其负责。没有这样的角色,演出场次和报酬很难保证。传统的戏班子,有一套多年形成的灵活机制和分配制度,但二夹弦剧团还因袭着类似国有剧团的那一套。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个剧团就如圈养的老虎初归山林,欠缺生存的手段和能力。
半年多巡回乡间的演出结束,除去给中介机构“演出公司”的提成,再除去给聘请来的老演员开工资,二夹弦剧团赚到了“吆喝”,却没赚到什么钱。他们无力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又回到了荒草包围的危楼。
而这时,学生们的实习结束,要留下他们,就必须给他们发工资。田爱云万般无奈,她再没有值钱的家产,只有每月1300元左右的退休金,于是她拿工资卡抵押,借来了2万多元,给学生们每人每月发300元工资,可发了一个月就难以为继,只好欠着孩子们。
家长们来到剧团,看到还是这样的危楼,很多人彻底心灰意冷:“连个窝都没有,要钱又没钱,干脆打工去吧,每月最少不挣几百元钱?!”
学生的流失,让田爱云等老艺人心痛不已。二夹弦用真、假嗓交替演唱,转换时,音高有十度之差,最高有十八度,很不好掌握,只有长期训练、实践才能运用自如;而这个剧种的“招牌”乐器——四胡(也叫四弦)也很不好练。如果学生大量流失,不但四年的努力化为泡影,这个剧种重振的希望也将落空。
这两年,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呼声渐高,这曾经成为田爱云支撑下去的希望。她多次到开封市有关部门,要求借一处团址,将孩子们安顿下来,让他们安心留下来,使剧团有个适应环境的缓冲时间。但她没有达到自己期望的,有好心人劝她:别去了,人家都开始烦你了。
“我们常告诉学生,这个濒危剧种国家是要保护的。学生以为我们说瞎话,实际跟说瞎话差不多。”田爱云的老伴吴理这样告诉记者。
历史上,开封可说是二夹弦的福地,正是在开封,这个剧种走向成熟和兴盛。难道最终在这座城市走向衰亡,是二夹弦的宿命?100多年前,二夹弦是如何生存和兴旺起来的?今天它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吗?记者带着这些疑问,追寻二夹弦发展历史,试图找到答案。
民间小戏走上古都大舞台
如今命运苦涩的二夹弦,过去被人称为“半碗蜜”。
“半碗蜜”的意思,是说二夹弦好听,甜美、缠绵。“嗓子好了这戏是真好听!”开封市二夹弦剧团的“主弦”、知名老乐师张洪告诉记者,“我酷爱这个剧种,听了几十年没听烦,唱腔很勾人也很动人,越品越有味!”
好听,是二夹弦的看家绝活。这个剧种的诞生,就与“好听”有关。
相传濮州(今濮阳)有位姓白的穷秀才,酷爱诗词,精通音律。一天,他女儿边纺棉花边哼小曲,锭子的声音与小曲交织在一起,和谐悦耳,煞是好听。于是他把谱子记录下来,另编一些新词,交给女儿唱。这些小调迅速传播开,大家都觉得好听,陆续在此基础上不断丰富发展,就成了一种民间小戏。
据开封戏曲专家尼树仁先生考证,二夹弦大约创始于清朝中前期,最早流行于河南、山东交界的黄河两岸,后来又传播到河北、安徽的一些地方。
清朝中前期,民间戏曲活动的热闹,堪与今天的流行歌曲现场演唱会相比。“自秋成以后,冬月以至新春三四月间,无处不以唱戏为事。男女杂沓,举国若狂。”“一村演戏,诸村皆至,各招亲厚者,酒食款待,流连宴乐。移他村,亦如之。”如果一村不能演戏,“众皆鄙之,村人自以为耻。”
二夹弦就是在这样的戏曲土壤中萌芽的。最初,它只是农民闲暇时自娱自乐的方式,没事儿了,在村头、在谷场,拉着胡琴唱几句。其主要伴奏乐器是四胡,音色宽厚,富有抒情性。这种乐器有四根弦,每两根夹一束马尾,因此这种民间小戏得名二夹弦。
在民间流行的过程中,二夹弦接受其他剧种的影响,并吸收黄河船歌、渤海渔民号子、打夯号子、民歌小调(如“打你八棒槌”、“锯缸”等)的音乐元素,加以变化,曲调逐渐系统起来,特点依然是好听:清新、活泼、优美、朴实。这时候开始有了一些业余演出活动。最初只是“坐板凳头”(清唱)和“摆地摊”(简单的化装演出),后逐渐扩展到7至8人,有所谓“紧七,慢八,六个人瞎抓”之说。所演剧目多是公子落难、小姐招亲、儿女情长等家庭生活小戏。主要角色是小生、小旦、小丑,属于所谓的“三小戏”。演出场地也很简陋,摘几块门板往太平车上一搭即是舞台,演员在台上“站着不动,稳唱百单八句”,后来才逐渐重视舞蹈身段。
凭着那份缠绵和婉转,二夹弦在黄河两岸迅速成长。1880年前后,艺人“大蒲扇”、“二蒲扇”壮着胆进了开封城,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在城隍庙内的演出令开封人耳目一新,博得了众多市民的喜爱。在中原戏曲文化中心一炮打响,成为这个民间小戏成熟和兴盛的标志,也使其名声大振,吸引了更多的戏曲人才,促使其在艺术上有了巨大的发展。
此后数十年,二夹弦涌现出了“盖九州”(徐效言)、“大金牙”(崔兰琴)、“小印”(王文德)等诸多著名演员,他们在乐器、唱腔等方面进一步完善了这个剧种,使其俨然成为独具一格的“大戏”,豫东、豫北、鲁西南以及皖北出现了为数众多的二夹弦剧团,二夹弦成为这一带广受欢迎的剧种。
据河南戏曲界名宿马紫晨介绍,二夹弦与豫剧明显不同。豫剧高腔大嗓,激越奔放,淋漓酣畅,声震八方;二夹弦则“大口(真嗓)吐字,小嗓(假嗓)行腔”,用真声基本把台词交代给听众,假嗓要把婉转、华丽的旋律表现得流畅动听。前半句真假声均可,后半句则多用假声,句尾多高音,往往拖延数小节华丽的旋律,借助假嗓增强唱腔的艺术感染力。真假声交替,使二夹弦唱腔缠绵、婉转、柔美,在北方戏曲中非常有特色。
“大篷车”定居开封城
中国戏曲从诞生之日起,就以高度商业化的自然状态存在着。剧种和剧团在商业化的演出市场中自然成长,优胜劣汰。为了生存,当时的职业剧团大多四处流浪,巡回演出。
1953年,东明县(今属山东,当时隶属河南开封)一个二夹弦剧团巡回演出时,遇到了一个每天背着书包来看戏的女孩,随后将她招进了剧团。当时可能没人想到,五十年后,当二夹弦陷入濒危境地时,这个小姑娘承担起了延续这个剧种的使命。这个小姑娘就是如今的国家二级演员、“二夹弦杰出传承人”田爱云。
田爱云生于1941年,她幼年不幸,出生仅一年多,父亲就因病去世。失去了顶梁柱,家里缺吃少穿,每当青黄不接的季节,为了活命,母亲只能带着一家人出外逃荒。
在苦涩、艰辛的童年,戏曲成了这个世界带给她的唯一的温暖和亮色。每当村里来了戏班子,没等开演,田爱云就和小朋友们跑去看演员化妆,正在往脸上画油彩的演员喜欢逗她们,拿着画笔就给孩子们来个大花脸,孩子们一阵嘻嘻哈哈,然后凑过去继续看。
晚上戏开了场,田爱云喜欢爬到戏台角上放灯的地方看,那样离得近,看得格外分明。有时看得太晚瞌睡了,会从台上掉下来,她自己揉揉,再爬上去看。
戏曲的故事、人物,或奔放舒畅或婉转悠扬的唱腔,令她着迷、沉醉。每每看完回家,她就自己学着唱,平时去地里拾柴火,她常常折根柳条,绑在头上当翎子,比划着唱上几句。偶尔听到的村民,都称赞她“腔好”,是块学戏的“好材料”。
10岁那年,田爱云差点成为豫剧演员。当时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女主角是开封人艳丽君,在当时颇有名气,田爱云的母亲托人去说,让女儿磕头拜了师,就跟着戏班子走了。
艳丽君一家人都跟着戏班子,她没时间教,让她弟弟教田爱云。每到一个村子安顿下来,艳丽君弟弟就拿板打着手教《南阳关》,唱错了就重重打。就这样田爱云学会了这出戏。但田爱云最重要的事,是带艳丽君不满周岁的孩子,天冷的时候,她要整天将孩子裹在怀里,尿湿衣服是常事儿。由于没换洗衣服,她的棉袄、棉裤变得邦邦硬。
一年后,母亲找到了戏班子,看着瘦得不像样的女儿,再看看她的棉袄、棉裤,含着眼泪把她带回了家。
1953年,12岁的田爱云跟着表哥在菏泽朱楼镇上了学。没多久,东明县一个二夹弦剧团到镇上演出,每天上学时,田爱云都经不住诱惑,背着书包去了戏台前。几天后,她刚回家,表哥就劈头盖脸地问:“你上学没?!”她心知不妙,但不敢说实话,硬着头皮说:“……上了呀。”
或许是表哥开明,也或许是田爱云命中注定与二夹弦有缘,沉默了半天,表哥开了口:“你去学戏吧。”就找人介绍,让田爱云去考试。唱了几段《南阳关》,剧团的老师一挥手:“中,跟我们走吧。”
就这样,田爱云与二夹弦结下了一生的缘分,50多年的荣辱、沉浮、欢欣和悲伤都与这个剧种密切相连。
剧团的生活是四处流浪,他们的活动范围是黄河两岸的延津、滑县、浚县、东明、菏泽,常坐船来往于黄河两岸,从一个村走向另一个村,只有主演有资格坐剧团拉道具的“大篷车”,其他人都跟着车步行。走哪儿住哪儿,找到什么房子住什么房子,往往地上铺了麦秸、豆秸就睡下了。
团里的几个孩子都是真心喜欢唱戏,也都颇有天分,田爱云更是个有“戏胆”的人,让演个什么角色,一教就敢上台。她性格极要强,学“小翻”的时候,别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她却怎么也翻不好,心里又羞又恼:“学不会这,我不活了!”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偷偷跑到村外,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往下翻,可没有老师给扶着,她一头栽到地里,幸好下面的土很松软,人没有大碍。爬起来,看看周围没人,她晃着脑袋上的土大哭起来。
这叫“练私功”,在当时的戏班子很普遍。想站住脚跟,出人头地,那就得拼命去练功,拼命去唱戏。不要催,不需管,再苦再累,也得挺住。否则,祖师爷就不会赏饭吃。别说她这样的小演员,就是团里的主演,也都要“练私功”。当时团里的大牌张素云(别称“三马蜂”)的绝活是走台步,每当剧团安顿住,她就在房间里自己“走圆场”,一上台,那是一片叫好声。
1956年,开封地区举行戏曲汇演,当时开封下辖的十一个县各派一个剧团参加,东明县选送了二夹弦。这个剧团表现突出,被推荐到郑州参加省里的汇演,结果二夹弦的主演又获得了一等奖。当时的文化部长、著名剧作家田汉专程前往观看,对张素云赞不绝口,称她“水上漂”,那台步走的,身上纹丝不动,头饰也都不带动的。
当时剧团国有化的浪潮兴起,汇演结束,这个原本漂泊乡间的二夹弦剧团被留在开封,成为全国级别最高的二夹弦剧团。剧团人员在开封定居下来,在这座古城里演绎各自的悲欢离合,更经历了剧种盛衰变化给各自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