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记
《荒山泪》、《春闺梦》、《锁麟囊》,都是程砚秋的拿手戏,但在我看来,《锁麟囊》最好。恐怕在程砚秋的心里,这出戏的分量也是最重。否则,他不会垂危在病床前,上级领导来看他时还执着地提出希望这出戏能够解禁。这出戏自新中国成立以后就被扣上了“阶级调和论”的帽子,一直没有演出,这成了他的一块至死未解的心病。
如今,看不到程砚秋当年演出《锁麟囊》的影像资料。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为保留名家演出剧目,拍过一些电影,程砚秋拍的是《荒山泪》。这成了千古的遗憾。唯一能够听到的是他的演唱录音,《锁麟囊》是一九四六年的录音,正是他最好的年华。现在,亡羊补牢已晚,只好用他的录音配今日演员的表演,叫做音配像,勉强燃起人们对昔日的一些残破不全的记忆和想象。
戏罢不觉人换世,如今,《锁麟囊》成为久演不衰的一出戏,《荒山泪》和《春闺梦》很少再演。世人和时间双重的淘洗,让好戏如好人一样不会被埋没而能够经久流传。这便叫做时序有心,苍天有眼,人心有秤。只可惜程砚秋已经不在。今天,看这出戏,张火丁的最为火爆,只是票价上千元,有些贵,我选择的是看迟小秋的。论扮相,迟不如张,迟的身材稍显矮些,不如张在舞台上那样袅袅婷婷。不过,迟的表演和唱功不错,她师从王吟秋先生,且正当年,演绎薛湘灵的人生沧桑和内心的浮沉,骨肉相随,不致流于表面。我也看过李世济的一折,毕竟年老了,老态龙钟,再如何演唱,都不大像薛湘灵,而像薛湘灵的姥姥。
《锁麟囊》这样一出近人写的戏,能够成为经典,不容易。之所以能够成功,除了程砚秋的唱腔和表演出色之外,更在于剧本写得好。这得归功于翁偶虹先生。首先,这个题材选得好,是一种艺术的选择,而非出于对时令的躬逢,或对权势的讨好。他将一个富家女薛湘灵和一个贫寒女赵守贞,在世事沧桑和命运跌宕的变化中,位置颠倒,贫富互换,然后显示各自的心灵与人性,触摸到人性柔软美好的那一面,让人体味并向往人生值得珍存的一种中和蕴藉的东西,这东西才价值连城,让人有活下去的依靠,让人生有得以延续下去的根基。
记得美国作家奥茨在论述长篇小说创作时曾经说过,一定要把人物放在一个长一点的时间段里,因为有时间的变化才有命运的变化,才最能揭示人心和人性,以及性格。这是经验之谈,没有时间的跨度,便没有人性的深度。《锁麟囊》所达到的人性深度,起码在近人所编的戏中,难以匹敌。近读中国戏曲学院傅瑾教授所言:“如果说梅兰芳走的是古典化的道路,程砚秋则走的是人性化的道路。这两条道路构成了京剧旦行最为独特的方面。”他总结的很对。可以这样认为,程砚秋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京戏变革中所展现的姿态和所取得的成绩,多少要超过四大名旦其他几位一些。其中,无疑《锁麟囊》为程砚秋立下汗马之功。
《锁麟囊》剧本写得好,还在于他写得像戏,遵循的是京戏的规律,而不是如现在我们有的新派京剧想当然的编造,天马行空的挥洒,借助声光电现代科技的舞台背景的炫目。这样的戏,只见戏的大致框架,不见细微感人的细节。看《锁麟囊》,开头“春秋亭”一折,赠囊的戏写得一波三折,而不是草草地把囊送出去完事,匆匆赶路一般将戏的情节只处于频频交代之中。先是送钱,后是送物,都被拒绝,最后将囊中的珍宝拿出,只送囊,权且留个纪念。层层剥笋,层次递进,最后剥离了物的存在的囊,便成了比物更珍贵的情意与人性的明喻。写得真的是细致入微,将两位人物的心理性格活脱脱地写出来。富者实在是出于真心的同情,贫者却守住贫而不贱的底线,一个囊的道具运用得淋漓尽致,并将这个道具成为命运的一种象征物和戏的一种悬念,留存在下面的戏中呼应和发展。
薛湘灵和赵守贞的劫后重逢,与春秋亭中第一次雨中相遇,大不相同。如此重逢,该如何去写?想起当年我考中央戏剧学院时写作题目便是《重逢》,重逢,从来都是写戏的裉节儿之处,衡量一个人会不会写戏。《锁麟囊》中将第一次相遇和后来的重逢,分别放在大雨和洪水劫后的背景中,让大雨和洪水不仅成为剧情发展必备的情节因素,更成为人性中天然命定的一种隐喻。如果不是大雨,她们不会相遇;如果不是洪水,她们不会重逢;但如果一切如果都不存在,也就没有了丰富复杂的人生。人生所有的困惑和哲理,有时都存在于偶然之中,命运的大手偶然挥舞的一拐弯儿,大让历史、小让个人的命运,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迁。
再看“三让椅”一折,用的方法和赠囊一样,也是一波三折,表现的手法却有了变化,不再是赠囊那样从情出发的深沉,而是改用以趣为主,让人忍俊不禁,让人替薛赵二位会心会意,其创作手法的多样性,令人击节。
当然,唱词的妙处,也是其中要义之一。最初听到“春秋亭”那一段:“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觉得真的是好,紧促的短句,一连五个“声”,如五叠瀑一样,一路跌落而下,溅得水花四射,让水流迤逦而来,好不流畅。再听薛赵重逢时薛的另一唱段:“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余生,早悟兰因。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我的儿呀,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宁馨。”依然是一连串紧促的短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越深沉,很是打人。前后句式的呼应,造成了衔接和对比,让戏的情节在唱腔中回环曲折,婉转流淌,实在是这出戏的妙处所在。据说,这两段叫做“垛句”的唱段,出于程砚秋的要求,他对艺术自觉的追求和灵性的感悟,为这出戏锦上添花。
这出戏这两处唱段,在我看来最为精彩。再加上最后戏中薛湘灵飘逸灵动的水袖,构成了戏的表演的华彩乐章,让戏中的人物和情节,不仅只是叙事策略的一种书写,而成为艺术内在的因素和血肉,让内容和形式,让人物和演唱,互为表里,融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京戏,为演员提供了充分表演的空间。在这方面,迟小秋的演出很精彩,起码一点不比张火丁差。
记得那次看完《锁麟囊》之后的第二天,还是到长安戏院看戏,依然是坐在楼上,依然看见北京市前副市长张百发坐在楼上第一排的中间,他是个戏迷,在长安戏院看戏,常能看到他,并不奇怪。演出开始没多久,看到一个矮小的女人摸黑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旁,陪他看戏,不时还交头接耳几句。细看,是卸了装穿着便装的迟小秋。忽然发现,和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薛湘灵完全不一样。心想也是,戏台上的人物,和戏台下的演员,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看戏,看戏,看的是戏台上的人物。他们和现实拉开了距离,却显得比现实更真实而感人。
那时心里暗想,如果是程砚秋先生脱下戏装,从台上走下来,一直也走到眼前,会是什么样子?肖复兴【原标题:戏内戏外《锁麟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