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之后,传媒写得,特别是央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许就是祈愿死难同胞“一路走好”。
而今,“一路走好”几乎成了一句为死者祈愿的“格式化”语言:罗京先生,一路走好;季羡林先生,一路走好;钱学森先生,一路走好……
人死了,也就死了,要说是不能走到哪里去的。
倘若“一路走好”了,总得有个去的地方吧;倘若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也就无所谓走好走坏了。
祈愿死者“一路走好”,死者走往哪里?
说到走往哪里,往往就被斥为迷信。
说到信仰与迷信,台湾星云大师云:有正信的信仰,当然好;如果不信,迷信也可以,总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滑县木版年画,承载的正是百姓的信仰与迷信。
从题材上说,滑县木版年画以神像与族谱(祖宗轴)为主,神像包括道、佛、儒与民间诸神,族谱则是自家祖先排列有序的神位画轴,它们都与过年时的精神崇拜和祖先祭祀紧密相关。滑县木版年画有门神,但不多,更不重要。然而,与滑县木版年画相距只有100公里的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不但以门神居多,而且是其最为重要的一个特点;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戏曲故事与民间传说颇多,滑县木版年画基本上不见戏曲故事与民俗生活。
从尺寸上说,滑县木版年画画幅硕大,多为卷轴中堂,有的神像画,如含纳72位神仙的《全神图》与族谱画《拾贰名义》,都达到六尺整宣(140cm×80cm),小画幅不多。与此相反,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大都不大,常见的就是小画幅的斗方(24cm×26cm),最大的“大家堂”,也就是88cm×60cm。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生于大都市,主要为城镇市民服务,为什么偏小?滑县木版年画身在田野僻乡(滑县慈周寨乡李方屯村是其主产地),主要为乡村农民服务,为什么盛行大画?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信仰与迷信上。
倘若说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承载的主要是民俗生活,那么滑县木版年画承载的则主要是精神信仰;倘若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主要贴在门上,那么滑县木版年画则是挂在墙上,乃至主要作为中堂,挂在堂屋正中,以资供奉祭祀神佛、祖先。
滑县木版年画折射的民间百姓信仰,是直接与率性的。“但这种直接和感性的背后,却有着井然有序的心理结构,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民间信仰一概斥为迷信。深入其内在的信仰心理,就会发现,在貌似盲目的祭拜仪式背后,却隐藏着人类共同的、基本的心理需求。解读他们的信仰方式,也就了解了人与自然最直接的关系。”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毛瑞珩副教授在《滑县李方屯年画〈全神图〉中的信仰心理研究》中这样写道。
概而言之,倘若说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承载的是潜意识中的“一路走好”,那么滑县木版年画承载的则是归宿性的“精神家园”。
祭祀是年俗的重要内容,而滑县木版年画为生民营造的,恰是一个神与祀的世界。
这是“一种失落的文明”,是信仰世界上的“沧海遗珠”。
画乡有缘露峥嵘
2006年初夏,一位三四十岁的农民肩扛一个破旧编织袋、手掂一捆崭新白纸,闯入滑县文化局局长魏庆选办公室。
与这位农民一同前来的,还有慈周寨乡党委书记刘向东。
讪然一笑,他说自己叫韩建峰,滑县慈周寨乡李方屯村的,今天带了点老东西,想让局长给瞧一下。
边说边打开那捆白纸,一张张展开,是尚未染色的墨线木版年画,之后,他又从编织袋里捞出两块黑黢黢的木版年画古版。
“都是俺村的老东西,不知有没有啥价值?”韩建峰问。
不待魏局长回答,他接着说:“要说俺村的年画,那可有几百年了,曾经销往河北、山东,乃至东北、西北地区。眼下村里有的老人还会弄年画,只是这挣不来钱,除了玩玩,很少当事儿再弄了。”
十几年来,不断有外地人来到村里,收购年画老版,卖到河北、天津等地,乃至日本。一块老版,也就是20元、50元、100元,最多也就卖个200元。
“奇怪的是,年画历史这么悠久,影响这么巨大,我这地道的滑县人,还是个文化局局长,好歹也该听人说过这档子事儿呀!”魏庆选先生很是纳闷。
仔细审视木版年画,魏先生似乎找到了它失落的一个答案:“画面内容,都是新中国打倒的对象——不是头上罩着光环的神圣,就是祭祀祖先的宗轴(族谱)——我这在红旗下长大的人,哪儿有机缘‘道听途说’这档子神圣事儿呀!”
这些年,年画无人问津,年画古版交易走热——这事儿,怎么说都不会是太阳下的交易,都是“地下工作”,作为一县文化之长,魏先生自然就更是难以闻听了。
魏庆选先生自言那时对年画知之尚少,但开封朱仙镇年画与天津杨柳青年画如雷贯耳,已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滑县的年画如此古老,自然该是文化遗产的。
“这么古老的东西居然‘藏在民间无人识’,那不是太遗憾了!”魏先生说,“东西再好,也有个人微言轻的问题。它有没有价值,还得专家说。这时,我想起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倡导者与推动者、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先生。”
网络上一番查找,竟然寻到了冯骥才的联系电话。
“通过预约,与冯先生通了话,非常顺利。我说我这儿有滑县的老木版年画给他看,他问我是老版还是新版?我说老版。滑县竟然有老版,这让他很是惊奇。于是,他爽快答应我们一周后在天津见面。”魏先生说。
冯骥才的名头,自不必说。这么大的名人,就这样被一个小人物给轻而易举地“预约”了!
2006年7月24日,魏先生与慈周寨乡乡长马凯、李方屯村的韩建峰如约到了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拜见冯骥才先生。
寒暄之后,冯先生急不可耐地说:“先看画!”
10多幅年画在地板上铺展开来,冯先生一番审视,兴奋地说:“有价值,有特色。”
冯先生问滑县在哪个位置,问离开封朱仙镇有多远,问滑县木版年画在历史上销量如何,等等。听罢介绍,冯先生面露惊喜:“滑县离朱仙镇这么近,画的风格居然相差这么大!”
冯先生当即决定,将滑县木版年画收入他主持编撰的《中国木版年画》丛书;魏先生热情相邀冯先生前往滑县指导,冯先生爽快答应前往滑县实地考察。
与此同时,冯骥才先生从河南民协获报:在普查中发现滑县木版年画产地。
“可是,要说发现年画产地,还是叫人起疑。早在半个世纪前(上世纪50年代)对年画的调查中,所有年画产地就已历历在目。甭说杨柳青、桃花坞、杨家埠、武强这些声名赫赫的大产地,就是一些作坊不多的用木版印刷的小产地都已记录在案。哪儿还有一直深藏不露者?50年来从未听说哪里发现一个新的年画产地。可是,自2003年全国木版年画考察展开后,各省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发现精美古画版的讯息,时时吹到耳边。但是这大多只是一些久弃不用的历史遗物,早就没了传人,如果说什么地方还有一个独立的活态的年画产地,几乎不能置信……尤其这个新发现的年画产地滑县,那就更令人生疑了。它地处开封朱仙镇正北方向,隔着黄河,相距不过百里。三门峡的五里川镇‘卢氏木版年画’远在数百里外的豫西南,尚与朱仙镇年画为同一血缘,难道距离更近的滑县反倒是一个例外?这几乎没有可能。”冯骥才在《豫北古画乡发现记》中这样记述下他初闻“年画产地”滑县时的“不信”,“朱仙镇历史悠久,上及两宋,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原木版年画的中心,中州的年画很难脱离朱仙镇的影响。如果滑县木版年画真的是朱仙镇的一个近亲与分支,同属于一个文化与艺术体系,其价值就没有那么高了……如果这里的木版年画仅仅是民间拿画版印刷一些常用的神像,就不重要了。说不定这些画版,还是从朱仙镇弄去的呢!”
雪里泥里入画乡
滑县木版年画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文化与艺术体系?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活态年画产地?
尽管冯先生心生疑问,甚至“不信”,但终究需要实地考察,才能最后定夺。
“‘超大型的事’一桩桩压在肩上时,心中未有忘却那个隐伏在豫北的蒙着面纱的画乡……在这期间,只要一想起这个听来的画乡,就会幻觉出一个丛林遮蔽、野草深埋、宁静又安详的画一般的古村落。一天晚上,竟然按捺不住这如痴如醉的想象,画了一幅《梦中的村落》。在情感与想象的驱动下,这幅画画得静谧又隐秘。”冯先生在《豫北古画乡发现记》中写道,“此时此刻,这个画乡好比田野里的天堂。”
2006年11月15日,魏庆选突然接到冯骥才发来的手机短信:“我25日去郑州会访滑县。”
11月25日至27日,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经验交流会暨河南省首批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命名表彰大会在郑州召开,冯骥才需要出席。
魏庆选与河南省民协主席夏挽群说及此事,他们都估计冯骥才可能会在会议结束的最后一天,借着到安阳参观殷墟的机会,顺路前往滑县。“但是,谁也没有想到,25日上午刚刚出席完会议开幕式,冯先生就提出当天下午就来滑县。”
更令人不曾想到的是,2006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些。“寒风搅着雨雪在中原大地上已经肆虐了3天,郑州在下,滑县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道路结冰,行车困难,但冯先生来滑县,就是这么急迫,这么坚定,要与雨雪抗争。”
自郑州出发,魏先生的车走在最前,作为向导。
一路雨雪,一路祈祷雨雪稍作停息,但祷告就是不灵,雨雪越下越大,窗前甚至腾起烟雾,模糊了司机的视野。
下了高速,拐上一条土路,土路已然成了泥路。
更糟糕的是,当慈周寨乡李方屯村进入视野时,车子竟然开不动了:村里正在修路,只得停在村外300米的路口。
魏先生车未停稳,就急忙下车,喊叫慈周寨乡的领导,是否为冯先生准备了雨伞雨鞋?
马凯乡长回话:“准备好了!”
“多大号的?”
“44码的!”马凯回答。
此时冯先生已经打开车窗,听闻是44码的雨鞋,就说:“穿不上,平常我穿的,都是46码!”
44码雨鞋,已经是当地能够买到的最大号的雨鞋了。
街上一摊泥一坑水的,如果没有雨鞋,是很难到达年画艺人的家里的——何况天寒地冻,冯先生是位65岁的老人。
滑县接待官员,一时陷入尴尬。
“麻烦你们找两个塑料袋儿来吧!”冯先生说。
套上袋子,冯先生被搀扶着,走入他梦中的画乡:“我要去的那位韩姓的年画传人的家在村子中间,待到他家中,双腿是黄泥,鞋子是冷水,而且举步维艰了。”
又见到魏庆选与韩建峰,两人见冯先生如此狼狈,有些不好意思。冯先生解嘲道:“又不是你们下的。就是你们下的,我也会来。”
主人要冯先生坐下歇歇,冯先生说:“还是先看画吧!”
墙上挂满了年画,冯先生一一观瞻。
观毕,在记者的要求下,冯先生讲出他的判断:
这儿是半个世纪以来新发现的中国古版年画之乡,是艺术上完全独立的年画产地,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今天已被遗忘的北方年画的中心,因此它是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从它的内容到它的绘画技艺、刻版、构图、文字和画的结合,到它的印刷,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艺术体系。我希望第一个是,要保护好古画版,这些老版千万不要再卖了。千千万万别卖给外国人了,也别卖给文物贩子。以后谁要来淘宝,就把他们请走!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东西的价值会渐渐显现出来。更重要的是,这个东西是你们的一个根,祖祖辈辈创造的一个积累,卖掉了就不会再有了。
此后,韩建峰再去天津,冯先生请其留住数日。
一日,相问《全神图》年画中72位神佛名讳,冯先生忽然想起其与自己前两年收藏的一块全神画版极为相似:“那块画版很大,但风格特殊,无法判断产自何地。现在却觉得那画版是滑县的了。别就是从滑县流散出来的画版吧?!”
从库房中抬出画版,韩失声叫道:
“这就是我们前几年流失的画版。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哪里是弄来的,是老天爷怕它丢了,先叫我替你们保存着。看来咱们还真有缘分,你们失去的东西都能找到我这儿来。好呀!找个机会,我给你们送去,还给你们!”【原标题:沧海遗珠照古原——滑县木版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