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河北三僧,惠能名以“禅”,义净名以“律”,一行名以“法”。一行一生的贡献主要体现于他的“方法”。
抛开罩在一行身上的神秘色彩和迷信成分,我们看到的是人的智慧和人性光辉。
一行是哪里人
一说,一行是巨鹿人。这是我们看到的较为流行的一种说法。此说出自《宋高僧传》中“唐中岳嵩阳寺一行传”。
为一行立传,《宋高僧传》尚非最古,其价值和重要性却不容小觑,此书的编撰有皇家背景,由佛门中人直接参与主持。太平兴国七年即公元982年,宋太宗赵光义诏命编撰,赞宁具体负责。赞宁是位学者型高僧,他“遐求事迹,博采碑文”,遇事不苟。四年后,端拱元年即公元988年,书成。“或案诔铭,或徵志记,或问輶轩之使者,或询耆旧之先民,研磨将经论略同,讎校与史书悬合,勒成三帙,上副九重,列僧宝之瑰奇,知佛家之富贵……”赞宁在序言中的这段话,大抵亦是他撰写此书时心迹的真实记录。
赞宁的工作得到最高当局的支持与肯定。“成兹编集,颇效辛勤”,赞宁进献《宋高僧传》,赵光义不但给予书面表扬,还命人将此书编入大藏经。之后佛学论著凡提及一行,均沿袭《宋高僧传》里“释一行,俗姓张,巨鹿人也”的说法。这一说法亦是我们趋于认同的说法。
另有一种说法,认为一行是“魏州昌乐人”。此说出自《旧唐书》。
最早为一行立传的即《旧唐书》;《新唐书》虽记载了一行的事迹,却没有一行单独的传记。
新旧唐书均有张公瑾的传记,均称张公瑾是“魏州繁水人”,与一行的籍贯“魏州昌乐”略有出入。查《隋书·地理志》,我们发现两者略有差异,实不矛盾,繁水开皇六年置,“大业初废昌乐县入焉”;不过入唐后,繁水又变成昌乐旧称。
一行是张公瑾之孙。但一行是孙?是曾孙?抑或“支孙”?现存史料记载并不一致。通过梳理,我们采用比《旧唐书》和《宋高僧传》成书更早的《大唐新语》“沙门一行,俗姓张,名遂,郯公公瑾之曾孙”的说法。
就时间而言,《大唐新语》作者刘肃,晚一行近百年,其所记内容,“名章俊语迭出,治唐史者多所取资”,史学大家陈寅恪认为大都出自国史。“圣唐御寓,载几二百,声明文物,至化玄风,卓尔于百王,辉映于千古。肃不揆庸浅,辄为纂述。备书微婉,恐贻床屋之尤;全采风之谣,惧拓流俗之说”,元和二年即公元807年写成此书,刘肃亦有如此剖心的告白:“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
两说各有各的道理,两说的支持者谁都不能说服谁,此时有人调和两说,称:一行祖籍巨鹿,其曾祖张公瑾迁居昌乐,遂占籍昌乐。
—我们惟有将两说并存。
记载一行事迹的文献
大致可分三类。一类是《旧唐书》这样的正史,一类是《宋高僧传》这样的为僧人立传的专著,还有一类是《大唐新语》这样的笔记小说。
在《旧唐书》,一行与袁天纲、孙思邈、玄奘、神秀、慧能、普寂等人一起,被归于“方伎”。
自公元941年开始编撰,到公元945年完成,《旧唐书》统共用了四年时间。此书作者非刘昫一人,但成书时,正值刘昫负责监修,因之著作权后人常笼而统之划在刘昫名下。一般认为,《旧唐书》作者“离唐代很近,有机会接触到大量唐代史料,特别是唐代前期的史料”— 这亦是《新唐书》作者所不及的。
较之刘昫等人编撰的《旧唐书》,稍后,由欧阳修和宋祁主持编撰的《新唐书》用时要长得多,自公元1044年开始,到公元1060年才完成。此书有个特点,行文和记事往往过于简略,如此一来,便给想了解详情的读者带来困惑和不便。《新唐书》未有一行完整的个人传记,只记载了一行的一些事迹,这未免让人感到遗憾,相形之下,《旧唐书》保存史料的优势就凸显出来,它具有《新唐书》所不能替代的价值。
再稍后,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对一行的事迹亦有不成系统的零星记载,如李隆基的女儿永穆公主出嫁,一行提出意见;如一行撰大衍历,事未成而先卒。
唐宋年间的笔记小说,多存一行故事。以今天的标准衡量,这些故事多荒诞之言,带着很浓的小说意味和传奇色彩。但,亦有写实部分,像《大唐新语》,记载了李隆基为一行他们制作的黄道游仪写的游仪铭:“孰为天大,此焉取则。均以寒暑,分诸晷刻。盈缩不愆,列舍不忒。制器垂象,永鉴无惑”;还记载了一行撰大衍历,未及面呈李隆基去世,好友张说帮他完成遗愿的故事。
一行一生的成就,除去我们熟知的体现在天文和历法上,主要体现在他在佛学上的贡献。
他是佛门中人,一生游学于禅宗、天台宗和密宗,先后师从普寂、善无畏、金刚智等中外高僧,可谓三宗兼学兼修兼通。据已故佛学家周叔迦的《释家艺文提要》,一行现存的佛学著作有《大日经义释》、《药师消灾仪轨》、《佛眼修行仪轨》等九种。
近代佛教史专家蒋维乔在《中国佛教史》中称:一行撰写的《大日经疏》,殆为密教最初之理论的解释书,在我国亦可称为惟一之善本。相传此书多记录善无畏之说,但其说明近于天台之解释法,天台之意未尝或离,殆始终应用之。一行本属天台学者,故其趋向如是,谓大日经为实相的法门者,实自此始。一行又自金刚智受密教,其立足处则为天台……一行先学于善无畏,开元八年,金刚智来开道场,亲受其灌顶,此为我国有灌顶之始。
今天从传世的大藏经尚能读到一行的著作。平日我们可能不会对一行的著作发生兴趣,亦很难读懂一行流露在字里行间的心境,偶尔翻阅,见“凡有所作,皆为利益,调快众生;随作施为,无不随顺佛之威仪。是故一切所有举动施为,无不是印也”一类语句,似有所得,似有所悟。有时候,一句话,宛如一位良师益友,倏忽间能开导我们的人生。
一行智慧何以“神奇”
一档叫“最强大脑”的电视节目,让我们惊叹;那些活生生的记忆牛人,让我们想起一行。一行可谓他那个时代的让人惊叹的记忆牛人,为之惊叹的有道士尹崇和隐士卢鸿,亦有皇帝李隆基。
那年受诏进京,李隆基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惟善记览。李隆基想试试他记性有多好,叫人拿来宫人档案,他过了一遍,便背诵起来,像是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还未背完,李隆基就坐不住了,离开座位,下来给他施礼,称他是圣人,嗟叹良久。
最早记载此事的是《酉阳杂俎》。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至以动植,弥不毕载”,鲁迅尤为称赏;作者段成式,是做过宰相的段文昌之子。
一行有超强记忆,他能做到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此点毋庸置疑,亦不难找到文字证据。但博闻强记,尚不足以说明一行的智慧。一行的智慧表现在多方面。
段成式是在刘肃之后对一行评说最多的,他称一行博览群书,无所不知,“尤善于数,钩深藏往,当时学者莫能测”。段成式自谓“饱食之暇,偶录记忆”,他的二十卷《酉阳杂俎》,记一行事迹比《大唐新语》更多— 这里我们有个疑问:为什么间隔时间越长,一行的事迹流传越多?是刘肃挖掘不够?还是段成式挖掘过了头?
在段成式笔下,一行的智慧开始初具“神奇”。
幼年时,一行家庭贫困,经常得到邻居王姥姥接济。一行做了天子之师常想起王姥姥。然而尚来不及报答,王姥姥已找上门来。儿子杀人犯罪,王姥姥想让一行出面求求情。一行明白杀人偿命,国法难违。他说:姥姥是一行的恩人,要钱要物要多少一行都应当满足,此事一行却办不到。王姥姥听了大骂一行见死不救忘恩负义。一行惟有不停地在姥姥面前谢罪。目送姥姥离去,一行把一布袋交给两个心腹之人,命他们在指定的一个地方潜藏,他说从中午到黄昏,会有七样东西进入布袋。他们照着做了,用布袋带回七只猪。一行把七只猪放进已准备好的大瓮中封盖。次日一早,宫里来人叩门急切,说皇帝有事相商。刚到便殿,李隆基已迎出来,问:昨夜北斗七星不见了,是吉是凶?如何应对?一行有理有据做了分析,然后建议“莫若大赦天下”。李隆基当即下诏大赦天下。当天晚上,七星中的一颗在天空中出现了,七天后,七星全部在天空中出现了……
恩人的儿子犯死罪,一行要报恩,又要不违犯国法,在此情境下,他惟有用自己的“方法”。段成式记述此事,心中亦有疙瘩解不开:此事颇怪,然大传众口,不得不著之。段成式讲的这个故事,反映一行的“神奇”,很有代表性,所以它亦出现在晚唐宰相郑余庆的孙子郑处诲所著的《明皇杂录》和《宋高僧传》、《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类书上。
清朝藏书家叶德辉在琉璃厂见到《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元朝旧刻本,讲价没讲下来,过了一天再去,已不见,“怅恨久之”。此书重刻,他为之序,有一段话讲得很有道理:诸神履贯事迹,大都杂取小说及二氏之书,其文不见于史乘,亦不可据为典要,特六七百年民间风俗相沿之故。古昔圣王神道设教,牖民为善之心,是故考古者所当知也。
穿过繁华的文字森林,我们看见一些景色,不经过渲染,其实更美。许多文献均记载了一行游学浙江天台国清寺的故事,到那里去,我们仍可以目睹“古松数十步,门枕流溪,淡然岑寂”的情景,便想象出一行大多数时候其实亦和我们一样平常,走着平常的路,过着平常的日子。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