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村贞节坊竣工,第二天就要举行落成典礼。不想寡妇沈碧玉却于当天夜里撞死在贞节坊下,以身殉节。为此,知县亲笔题匾表彰,以流芳百世。
清朝末年,黄河南岸石坝村有对王姓夫妇,生有一男一女。儿子好吃懒做,很不成器,儿媳万恶不说理,是个河东狮子吼。王老夫妇无奈,只好与他们分家另过。可喜女儿碧玉聪明俊秀,勤谨温柔,二老心里颇感安慰,视为掌上明珠。兄嫂却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有二老庇护,他们也奈何不得。
转眼碧玉一十六岁,出脱得如画上的美人儿一般,前来求婚的公子哥儿几乎踏破门槛。碧玉高低不就,原来她已有了心上人。仲秋之夜,月亮悄悄爬上柳稍头,碧玉与邻家小伙子石龙相会在村头小河旁。月光下,碧玉那一头秀发油黑发亮,散发着一股股诱人的馨香。石龙从衣兜里掏出母亲的遗物——一枝银发簪轻轻地别在她的秀发上。碧玉抬起头来,望着石龙甜蜜的一笑,遂从襟下掏出一方手帕递给石龙,道:“绣得不好”。石龙双手接过展开,一方雪白的绸面上,一条金龙腾空跃起,一只彩凤展翅追翔。石龙望着含情脉脉的碧玉,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深情地说:“难为妹妹一片诚心,明天我就登门求婚。”第二天,石龙真的登门去求婚。
王家二老望着面貌英俊,忠厚老实的石龙,打心眼里喜欢,哪有不允之理?碧玉与石龙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时隔不久,王老夫妇因病连丧,兄嫂将财产房屋霸占,碧玉只得依附他们过日子。狠毒的兄嫂将碧玉做奴婢使唤,稍不不慎,便招来毒打厉骂。石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来到王家欲接碧玉过门,王家兄嫂道:若要娶碧玉,需拿一百吊钱作聘金。石龙分文俱无,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钱,但他为救碧玉跳出苦海,决心外出干活挣钱。临走时,碧玉送他到大门口,呜咽道:“石龙哥,我等着你”。“玉妹,挣够钱,我便回来接你,你一定要等着我!”二人洒泪而别。
王家兄嫂见石家贫穷,无油水可沾,哪还有成亲之意。待石龙走后,便将碧玉许配给黄河北岸马家村马寡妇的瘫痪儿子马金宝。他们贪图马家的五百吊钱聘金,哪管碧玉愿不愿意,硬将婚事定了下来。碧玉原想一死了之,但她想到石龙,还报着一线希望。她日日夜夜盼,泪眼望穿,谁知石龙一去两载,竟无音信。
这时马金宝瘫上加病,危在旦夕,马寡妇一筹莫展。家族长马占魁出了个馊主意,派了一顶花轿,前来迎娶碧玉过门冲喜。碧玉闻之,悲痛欲绝,狠心的兄嫂哪由她说半个“不”字,硬将哭哭啼啼的碧玉塞进花轿。
且说石龙离家后,来到东荒山里,投奔了一位远亲,这位远亲是个石匠,从此石龙便跟他学起活来。石龙生性聪敏,一看就会,一学即成。一年后,他便成了一名手艺高强、做工精巧的石匠。远近人家修坊立碑,无不前来请他。二年下来,石龙积攒下一百多吊钱,便告别亲戚,回家迎娶碧玉。
石龙刚进石坝村,但听得唢呐声声,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一顶花轿忽闪闪而过,原来是娶亲的。石龙心想:真是个好兆头,自己挣了钱,除拿出一百吊作聘金外,剩下的还足够雇顶花轿,将碧玉吹吹打打娶回家的。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王家。王家兄嫂冷笑道:“你来晚了,碧玉嫌你贫穷,择富另嫁。你没遇上?花轿刚出了村”。石龙听罢,如雷击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他离开王家,踉踉跄跄追到黄河边,娶亲的队伍已上船离岸。石龙返回东荒山,从此整日埋头干活,誓不再娶。
花轿刚刚落下,不断从喜房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金宝,我的儿啊,原打算冲冲喜你会好的,没想到——”前来看新娘的人们都惊呆了。过了一会儿,碧玉被人牵引着,同墨迹未干的马金宝的灵牌拜了天地。从此,这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便成了寡妇。
马寡妇失去唯一的儿子,悲痛欲绝,多亏碧玉善良温顺,时时相助,心中稍感宽慰,于是将一腔母爱全转移到她身上。碧玉可怜婆婆年轻时守寡,老来丧子,又见她如此疼爱自己,遂将婆婆视为亲娘,尽心侍奉。婆媳俩互疼互爱,日子倒也安然。只是花前月下,夜深人静,想起石龙,碧玉不免暗自垂泪。
自金宝去世,马寡妇的身体日渐衰弱,终转悲成疾,日重一日。碧玉熬汤喂药,擦屎端尿,终日侍候于床前。婆婆感动地流着眼泪说:“孩子,婆婆对不住你。我原以为冲冲喜,金宝病会好的,谁知道折腾死儿子,也害了你。守寡难呀,况你年纪轻轻,不如寻个好主而去。”碧玉哭道:“婆婆,不瞒你说,我原与邻居石龙相爱,兄嫂嫌其贫穷,以索聘金为由逼走他,石龙至今没有音信,非他我绝不另嫁。只要您不撵我走,我甘愿伺候您一辈子。”“苦命的孩子,我怎忍心撵你!只是怕耽误了你的青春,待我病好后,你去打听石龙的下落。从此,你便是我的亲闺女。”“娘——”碧玉哭叫着,一头扑到婆婆的怀里。
自马寡妇病倒,马占魁时常前来看望。他是碧玉的叔公,年逾六十,举止斯文,一派正人君子相,骨子里却坏得流脓。他以探视嫂嫂为名,实则在打碧玉的主意。一双贼眼,在碧玉身上溜来溜去,每当碧玉看到他那淫邪的目光,心里便一阵恶心。
这天晚上,碧玉给婆婆刚喂下药,马占魁又来了,她便躲到自己屋里去,掩上门坐在灯下纳鞋底。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影扑了进来,将惊慌失措的碧玉抱住。“娘,娘您快来啊——”碧玉惊叫起来,“别叫喊,侄媳妇,你不孤单么?叔公来陪陪你。”说着,将臭哄哄的嘴已凑了过来。碧玉怒火填膺,抽出右手,“叭”地给了马占魁一个耳光。马占魁一怔,碧玉乘机挣脱身子,飞跑进婆婆屋里。
马寡妇听到碧玉的惊呼声,心急如焚,挣扎起身。她久病卧床,哪有一点儿力气。一头从床上栽下来,摔昏过去。
“娘,娘——”碧玉哭唤着将婆婆抱到床上,为她又是揉胸,又是捶背。好一会儿,马寡妇才清醒过来。“孩子,出了什么事?”“马占魁,他——”碧玉气得说不出话来。马寡妇拉住碧玉的手,颤声地说:“马占魁,贼流氓,禽兽不如。村子里凡有点姿色的媳妇,哪个能逃出他的魔爪?那年金宝他爹刚死,马占魁就来调戏我,我不从,他以势压人,逼我改嫁。瘫痪儿子没了爹,不能再没娘呀,为了孩子,我只好屈从,忍辱偷生… …如今儿子已死,我也活不长了。柜里首饰盒中还有二十吊钱,你快拿上,去寻石龙,免遭那淫贼毒手。”“娘,那老贼再来纠缠,我就和他拚了。您病成这样,我怎忍心离去?”“孩子,不要管我,你不知那老贼的心肠有多狠毒。”“娘,我怎能丢下您不管!”婆媳俩说着哭成一团。
婆媳俩一番话被躲在窗下的马占魁听了个一清二楚,“跑?这到口的嫩羊羔,岂容你跑掉!”他贼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第二天,马占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上报县衙,下告邻里,集资铜钱一千吊,又从外地请来个做工精巧的石匠,动工为碧玉修建贞节牌坊。马占魁暗自道:就这一着,纵使你王碧玉插翅,也不敢逃走,到那时,还不乖乖顺从我。集资的那千吊铜钱嘛,少说我也要克扣五百吊,这是一箭双雕,人财两得的美事啊。
大门外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马寡妇终于知道了修建贞节牌坊之事。没想到马占魁竟如此狠毒,欲借贞节坊为牢笼,将碧玉囚住。她想到这里,不由急火攻心,一下子晕厥过去,任凭碧玉千呼万唤再也没有醒过来。
碧玉哭葬了婆婆,贞节坊也完工,第二天就要举行落成典礼,她将象一只羔羊走上祭台。与其活活受辱,不如清白而死,碧玉主意即定,便趁着傍晚,朝马家坟走去。她跪在婆婆坟前哭道:“可怜石龙一去不回,我一片贞心唯对天表。娘啊,我如今已无一线之路,儿随你去罢。”说着一头朝墓碑上撞去。
这时,从坟后倏地跑出一个人来,上前将撞昏在地上的碧玉抱起,急切地呼唤道:“碧玉,碧玉。”碧玉这才清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急忙挣扎。“碧玉,不要怕,是我,我是石龙。”碧玉定睛看了片时,猛地将头埋在他胸前,呜咽道:“石龙哥,你怎么来了?”“我是修贞节坊来的。”“贞节坊是你修的?”碧玉一怔,问道。“是我修的”。碧玉听罢,哭道:“你怎么这样狠心?哪是修的贞节坊,是给我修的牢狱哇!”石龙抓住碧玉的手,急切地说:“玉妹,你听我说。前几天,我被人叫来修贞节坊,还以为给那个行将就木的马老太太修的呢。修好后,才听说是给老太太的儿媳修的,还听说她儿媳还不到二十岁。我听后惊愕不已,我这是造得什么孽?这岂不毁了人家一生,悔之莫及。于是跑到这个僻静处,想吊死在这里。刚要往树上搭绳子,忽见一个人朝这里走来,只好藏身于坟后。听到哭诉,方知是你… …”
接着二人互诉了离别之后的情景,双方才知道都在忠贞不渝地等盼着,遂转悲为喜。“石龙哥,事到如今,你看怎么办呢?”“走,跟我逃出马占魁的魔掌!”“哪怕跟你讨荒要饭,我死也心甘!”“玉妹,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呢?”“天还未黑,莫让人发现。夜到三更时,你在贞节坊后边那棵大柳树下等我。”
此刻,距坟地不远的树丛中,有个人影一晃,接着匆匆朝村子里走去,此人正是马占魁。傍晚,他见碧玉独自朝马家坟走去,便尾随其后,想趁野外无人之机占她的便宜,不想碧玉却撞了碑。他一恨碧玉以死相抗,二怕招惹麻烦,欲一走了之。不料一个小伙子从坟后跑出来,抱起碧玉,他重新隐蔽在树丛后… …马占魁听了他们的谈话,方知石匠乃是碧玉钟情的石龙,不由又气又恨,遂转妒为仇,杀心顿起。
马占魁回到村里,立即把族中几个楞头青①召集到家中,装着气急败坏的样子说:“始才我见金宝媳妇出了门,恐出意外,便悄悄跟随她到了祖坟上,万没想到她偷上了那个修贞节坊的小石匠,正在祖坟上鬼混,还约定今夜逃走。”众人听了他的鬼话,怒道:“如此辱没祖宗,这不了得,马上将他俩提来,按照族中规矩,将奸夫淫妇处死!”“处死?明天知县及四面八方的乡邻,都要来参加贞节坊落成典礼,我可如何交待?若照实讲出,咱马家的人岂不丢尽?”“族长,您看怎么办呢?”马占魁冷笑一声道:“我即要顾全马家的名声,又要使那对小贱人受到惩罚。”“族长,您有何妙策?”马占魁如此这般地将胸中毒计授于族人。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一轮冷月挂在中天。石龙在那棵老柳树下,引颈翘盼着碧玉。这时藏身在树后的几个大汉一拥而上,将石龙捉住,捆上手塞住嘴,拉到贞节坊前。这边碧玉刚一出大门,就被守候在门外的两个大汉扭住,朝贞节坊拉去。
当碧玉看到捆绑住的石龙时,哭着扑了过去,拽出塞在石龙口中的破布。石龙怒视着马占魁,道:“此事我来担当,或杀或剐由你,请放走碧玉。”“此事怨我,请放开石龙!”碧玉急切地说。马占魁踱到碧玉跟前,狞笑道:“逃跑,没那么容易;放走,异想天开。我成全你俩到阴间团聚去吧!”说着抓住碧玉脑后的发簪,狠命地朝贞节坊撞去。顿时,碧玉的脑壳破碎,鲜血与脑浆四溅。
石龙奋力挣扎,怎奈七八个大汉按着,哪动弹得动。眼睁睁望着碧玉惨死,如万箭攒心,他嚎叫一声,晕死过去。众汉道:“族长,将他沉到黄河里去吧!”“沉到黄河里?人不知鬼不觉的,岂不便宜了他。走,将他押进县衙。”
是夜,马占魁一伙人将石龙押送到县衙。见了知县,马占魁硬挤出两嘀眼泪,哭道:“禀报县老爷,歹徒石龙居心不良,乘夜晚拦路劫持寡妇王氏,欲行奸污。王氏为洁身自守,撞碑而亡。此将淫贼拿住,望县老爷明断,为王氏申冤。”知县听罢,将惊堂木一拍,怒道:“如此歹徒,严惩不贻。”
第二天,贞节坊落成典礼照样举行,四面八方的百姓,潮水般地涌向马家村。知县亲笔为王碧玉题写了“贞节烈妇”之匾,挂于坊首,以示昭彰。接着喝令刽子手,将石龙押到贞节坊前,以污辱贞妇罪问斩。屠刀落下,一腔热血喷出,石龙的头颅咕噜噜滚到贞节坊下的一滩血浆里,那是碧玉流的血,还未曾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