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用青砖砌就的圆柱形略带有棱角的土台子蓦地闯进视线时,我的心猛然收紧又渐渐放松了,从身旁老父亲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种圣洁的神情。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神情,那是近乡情怯欲语还休的游子踌躇与感动。
在春末夏初麦浪翻滚的金色季节里,陪护着年迈的父母,我来到了豫东平原上的古城鹿邑,来到了相传道教创始人老子修仙升天的老君台。远远望去,它巍峨古朴,气象森严,与淡蓝色的天幕浑然一体,恰似一座古代的城堡,让人感到凝重而神秘。
哦,这就是我孩提时代就耳熟能详的老君台,这就是父亲魂牵梦绕的故乡的象征。正是为了获得眼前和煦的春景,为了赢得接踵联袂的人群脸上祥和的笑容,一个热血的穷家孩子悄然约好两位同伴,冒死奔赴沂蒙山抗日前线,开始了在异乡土地上的戎马生涯,从此远离了这神仙出生居住的地方,这一别竟是六十多个春秋……
“没变,一点儿也没变!”父亲不要人扶,几乎是一口气走上高台,他手扶着大殿左前方的一根铁柱,有些气喘地说。这根铁柱是老子的一根赶山鞭,扫掉了隐阳山,那儿变成了一片沃野,后来这根铁柱就落在老君台了。这与我记忆中的铁柱是为纪念老子曾做过周朝“柱下史”的官职而设置的标记大相径庭,可我们照样觉得民间传说别有滋味。
我们历数着大殿周围的古柏,赞叹着这十三棵见证了老君台一千二百多年历史的生命依旧枝繁叶绿,生机勃勃。转到大殿东侧,东山墙上一些坑坑洼洼的痕迹引起我的注意,再仔细看去,东偏殿的后墙甚至一颗邻近的古柏的树杈上也有着明显的硬伤和穿孔。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导游为我们讲述了下面这个真实的故事:
那是1938年农历五月初四上午,大队的日军从鹿邑县城东八里远的营子寨向西进发,太阳旗遮天蔽日,马蹄扬土飞沙,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式。那时县城里没有高大建筑,所以当他们看到前方古柏森森、状似碉堡的老君台时,误以为是抗战工事,如临大敌,立即停下来集中炮火射击。刹那间,炮弹呼啸,机枪声响成一片。这时一位年轻的炮手忽然间有些诧异:打出去的十几发炮弹怎么一发也未听见响,目标怎么还依旧耸立在那儿?指挥官命令他掉转炮口向远方的麦田开炮,却发发皆响。炮手的手发抖了,指挥官发愣了,这帮强盗感到冥冥中一定有神灵在护佑着那目标,若再继续打定会遭报应,于是他们停下来了。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炮轰的是中国道教祖师爷太上老君的升仙台,不禁冷汗涔涔,因为日本人是很崇信道的。
在这次炮击中,老君台共中炮弹12发,机枪子弹无数。其中两发炮弹穿过大殿东山墙,一发卡在西边的梁架上,一发落在了老君铜像的神龛上,还有一发竟卡在了殿边一棵柏树的杈子上,其余的都选钉在墙上,后默默地自动脱落。后梁架和树杈上的两发炮弹保留了很久。
“当时若有一炮打响,其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当时大殿后的炼丹房还在,房中满满的全是黑色炸药。如果有一炮打响,引起炸药燃爆,不但老君台会立马变成废墟,就连周围的建筑也难免被炸毁。”导游热心地讲解着。
我们每个人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
“那12发炮弹为何不响呢?”我们按捺不住异口同声地发问。
导游会意地笑了,看来这个问题游客已经提过不知多少遍了。他说,老百姓传言,是老君爷显灵,保佑了鹿邑的苍生。也有人认为事出偶然,不过是巧合罢了。文革后期,也有几位炮兵首长和专家前来参观,还专门探讨鬼子大炮不响的原因。他们认为大概射程太远,老君台又太高,炮弹到达目标时缺乏力量。可当地群众当场反问他们,当时东南城墙上的奎星楼,南城门上的城楼,同时遭炮击,都是一炮就被炸倒在护城河里,这又该怎么解释。那些首长和专家只好一笑置之。这个在战争中极少出现的意外,给老君台又平添了几分神秘。老君台上的炮弹为什么不响,这个问题已经历经六十多个春秋,可科技发达的今天,仍然是一个难解之谜。
沉思了片刻,我开口道:“老子是爱好和平反对战争的。他说过,武器是不祥之物啊,万物都厌弃它,有道的人都远离它。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是非正义的,是不符合道的本意的,所以炮弹才哑火的。”
长兄是位文学史研究者,他对我的“高论”却不怎么赞同,更正道:“老子也不是一味反对战争,他认为在他所勾画的理想社会未到来之前,人类由于私欲,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为了和平,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拿起武器进行正义的自卫战争,这也是符合道的。叔叔婶婶不就是为了民族自卫才远离故乡的吗?”
父亲和母亲在一旁赞许地点着头。
此刻,我想到了从青年时代就与日本鬼子拼杀的父亲和母亲,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里却都有一个和平鸽的“鸽”字。记得父亲在回答我们姊妹“你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时,填写的是“战争”,幼时的我当时对这个答案还好生奇怪。当我执意改“慧鸽”为“挥戈”时,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写给我的信函中依然写我以前的名字——慧鸽,父亲的心情我终于懂得了。
在老君台下,我无意中发现了东侧的几块石碑旁,立有一根高约两米的乳白色方柱,四周交替写有中日两种文字:“我们祝愿世界人类的和平”,柔和的光泽静静地向周围发散着。这是何人所立?又有什么寓意呢?
一个卖香烛的中年妇女告诉我们,柱子是一个当年炮击过老君台的日本老兵从东京用飞机运来的。另外还有一根立在太清宫前面。他说,他当年对中国人民犯了罪,是来谢罪的。老君爷法力无边,让他沾了不少灵气,美国人投向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炸死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他却安然无恙,一定是老君爷暗中护佑着他。从那时起,反战的思想就在他心中扎下了根。那个日本老兵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墙上的累累弹痕,老泪纵横地说:“没变,一点儿也没变!”
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拍摄角度。于是,一张手扶立柱、以老君台为背景的珍贵照片诞生了。没等我这个做女儿的开口,我可敬的父亲和母亲,早已经整衣敛容,神情庄重地站在了祈祷和平的立柱两侧了。
夜阑人静,躺在二楼的木床上,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我随手翻阅着亲友送来的《鹿邑文史资料》,无意中发现转载于台湾报纸的一篇《“七七”五十周年的省思——一个日本兵在中国的写真》的文章。作者梅川太郎是一个侵华的老兵,他用信史的笔法,描述了日军在鹿邑的种种暴行以及百姓的苦难。文章最后一节的标题是“老君台上的人道无边”。他写道:鹿邑本是“杏花烟雨,桑麻片片,荷花飘香,芦苇葱绿,住宅成街,淳朴之至”的所在,但自从他们占据之后,这里“家家堵门塞户,处处残砖破瓦,寂寂凄凉,仙城却成了鬼城!”整个鹿邑城,变成了一座荒城,除了哭泣、哀嚎、痛苦和死亡,就是硝烟弥漫……为此,他忍不住在文中咒骂。
中国人骂人“荒唐”、“混账”。日本人骂人“八格野鲁”。我每每登上老君台,一再感觉日军侵华,实在是“荒唐加八格野鲁的混账”事情。
老子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于天下。”拥有道心的人,在他辅佐帝王时,就不会穷兵黩武,不会以军事称霸天下。因为“其事好还”,所谓善恶报应。纵观今日之世界,和平成了奢望。我们应该怎么办?老子的回答是,增强民族危机意识,“祸莫大于无敌”,若无危机感就会落后挨打。
谁能拯救这个世界,老子开出的药方是“慈悲”,“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只有慈悲为怀,才能得天之助,从而克敌制胜,保卫家园。而“强梁者不得其死”,古今中外,凡是穷兵黩武、草菅人命的暴君,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人类对和平的向往是超越国界、种族和时空的。瞿秋白、刘少奇、蒋光慈等中华精英们,上个世纪初为了“取经”奔赴俄国。他们在大文豪托尔斯泰的书房里目睹过一幅由托翁亲手绘制的老子骑牛过函谷关的图画,还读到托翁65岁时译的老子《道德经》。这位《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勿以暴力抗争”的信条,与我们先哲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的学说何其相似。
一个闪光的数字表明,在全世界译本中数量最多的,除了《圣经》之外,就是老子寥寥五千言的《道德经》,仅英文译本就有四十多种。德国哲人尼采盛赞《道德经》“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垂手可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此时,我推窗向老君台的方向望去,在满天星斗、万家灯火闪烁的夜空中,似乎看到先哲乘青牛冉冉西去,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形影。即刻又联想到那鬓发苍苍的远方游子在老君台留影中的微笑,不正是正义战胜邪恶得来的祥和与宁静吗!“一片碧波飞白鹭,半空紫气下青牛”,世界需要太上老君,中国需要老子这位先哲。
倦意阵阵袭来,我伸手熄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