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今淮阳县,古称陈、陈州。而原始的宛丘,在淮阳城东南的平粮台下面。《淮阳县志》载:“俗呼粮冢,高二丈,大一顷,有四门,林木郁然,在城东八里。”
平粮台这个地名盖出于“陈州放粮”:北宋仁宗年间,陈州三年大灾,饿殍遍野。国舅安乐侯庞昱荼毒百姓,克扣赈粮。包公下陈州查赈,把庞昱请进了龙头铡。庞昱们先前在赈粮里掺的沙子堆成了这座“平粮台”。
然而相对于平粮台的历史,这个地名太浅了。
宋仁宗在位是公元一〇二三年至一〇六三年。而公元一九七九年平粮台下考古发掘的古城,距今至少在四千一百年至四千三百年,比平粮台早了三千多年。
这是目前考古史上发现的时代最早、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中国古城遗址。建于五米高的台地,占地五万多平方米,正方形,城墙残高三米,宽十米,夯层清晰。城门,内城高台,陶制排水管道,屋墙以及周边的灰坑、陶窑和墓葬,陶鼎、罐、瓮、甗、豆、盆、鬶、纺轮,石凿、铲、斧、锛、镞、纺轮和骨凿、镞、蚌刀、镰等,历历在目。
考古证明,此即宛丘,当年的陈国国都。那些陶片和筒瓦、板瓦及古城墙分土层,不容置疑地证明着陈城始筑于春秋之前。
淮阳史上三次建国、五次建都,历史长达六千五百年,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祥地。约公元前四十世纪,太昊伏羲氏建都宛丘;约公元前三十世纪,炎帝神农氏都于此,易名为陈。“陈为太昊之墟”“炎帝神农初都陈”,《诗经·陈风》、《尔雅注疏》、《晋书》有文字的证明;西周初,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建陈国,筑陈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二百七十八年),楚国迁都于陈,复筑陈城;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二百二十三年),秦灭楚,置陈县。
中国的历史,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洛阳,六千年看淮阳。诚可信哉。
相对于此间的一片碎陶,国人引以为傲的秦砖汉瓦太年轻了。
穿过郁然的林木,我在平粮台遗址盘桓绕行,想象着陈国都城当年的繁荣,以及陈氏宗族跌宕的命运。所谓“陈姓遍天下,淮阳是老家”。这就是天下陈姓的发祥之地了。很多年前,父亲告诉我家族渊源在河南颖水,并嘱或可一行。这是我此行淮阳的缘由。
“陈”,金文作“敶”,诸侯国,国君妫姓。为上古原始姓氏之一,源于有虞氏,出自上古高辛氏后裔尧帝封地,以居邑为姓,得姓始祖舜。舜为黄帝曾孙颛顼的六世孙,继尧之后,登中原地区黄帝族系最大部落首领之位,跻五帝之列,成为华夏先祖之一。
尧将帝位传舜,舜迁妫水边,后代便以尧帝封邑居住的地名作为姓氏,故妫姓成为中华民族最为古老的八大始姓之一。舜之子为商均,大禹执政时被封于虞地(今河南虞城)。商均之后为虞思,虞思封于商(今陕西商县)。舜的另一支后裔虞遂定居虞乡(今山西永济),后受封于遂国。商灭夏时,又移封于陈地,即河南宛丘。
虞思的后裔遏父因为出色地继承了先祖制陶的手艺,担任了周族陶正之官。周文王姬昌后来还特意将长女太姬许配给了遏父的儿子妫满。
妫满生于公元前一〇六七年十月十五日(商王纣九年),是帝舜三十二代孙,作为舜裔的嫡脉,受封于陈地,建立起又一个陈国,都城在宛丘,取代了虞遂所建的陈国。根据胙土命氏的规定,以国为氏,称陈氏,遂为陈侯。从此奉为正朔,延续虞舜的一脉香火。
妫满故,周王室封赐谥号日胡公,故妫满又被称为胡公满、陈胡公满。公是爵位,胡为谥号。陈胡公妫满是陈姓的得姓始祖。
陈国辖黄河以南,颍水中游,河南开封以东至安徽亳县淮水以北,北邻夏的后裔杞和商的后裔宋,西南则有楚和徐。东周初期,西北方又有从西方迁来的郑。
陈之先太姬“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汉书·地理志》)。“太姬者,其皇后母号也。”(《资治通鉴》)尊贵的陈国太姬是文化的领袖。国民传其遗风,遂成习俗,陈国由是巫风炽盛而四季巫舞不断,“击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树之下”,而“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汉书·地理志》)。
上古的祭祀日常常是狂欢日。腊日祈祷丰收,上巳祈求繁衍,“谷旦”祭祀生殖神。“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礼记·月令·仲春之月》)神祗高禖主的是婚姻和生殖。“以其(女娲)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禖之神。”(宋·罗泌《路史·后纪二》)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周礼·地官·媒氏》)祭祀生殖神是狂欢的节日,保留着原始的择偶属性。
所有这些,皆直接反映在文学上。《诗经》中收入《陈风》十首,多半与爱与性有关。显著区别于其他风诗。《陈风》的时代已不是远古,但承续着“太姬歌舞遗风”(《汉书·地理志》)。
神思回到数千年之前,领略着那个情爱燃烧却又像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样自然的岁月:
宛丘之上,鼓缶声声。翎丝翥翥,春水一江轻漾。洵有情兮意飞扬,巫女舞狂放。从坡顶舞到坡下,从寒冬舞到炎夏。改变了时空,改变不了神采的飞扬、野性的奔放。(《宛丘》)
陈国的郊野宽又平,东门种白榆,宛丘种柞树。子仲家中好女儿,原野会情郎。会了一次又一次,越会心中越甜蜜。情郎看我美如“荍”,我送束“椒”表衷肠。“荍”,荆葵也,妖精起司也,专事滋生情欲;“椒”,花椒也,十三香之首也,其香摄魂夺魄。(《东门之枌》)
月上柳梢,情侣密会于城门下,一番耳鬓厮磨,又相抱到河边。流水做伴,极尽男欢女爱。吃鱼何必一定要黄河中的鲂鲤,娶妻又何必非齐姜、宋子?只要是两情相悦,谁人不可以共渡美好韶光?(《衡门》)
欢歌笑语回荡在护城河上,漂洗苎麻的一群男女,嘻嘻哈哈地调情:“温柔美丽的姑娘,与你相会又唱歌;温柔美丽的姑娘,与你相会又密语;温柔美丽的姑娘,与你相会又谈情。”(《东门之池》)
黄昏将临,隐身在被风摇响的白杨树荫下,期盼约会情人的到来。东门的大白杨,叶儿正“牂牂”低唱:约好在黄昏会面,直等到明星东上;东门的大白杨,叶儿正“肺肺”嗟叹:约好在黄昏会面,直等到明星灿烂。(《东门之杨》)
当年的祭祀有庙祭和墓祭。庙祭在灵台、閟宫、上宫;墓祭在郊野旷原。颍川河边,“南方之原”,皆是狂欢的好地方。但《墓门》说的不是狂欢,乃是斥责。爱并不全等于性。没有性的爱固然虚伪,没有爱的性则绝对粗鄙,即使在那个遥远浪漫的时代,也会遭到断然的拒绝。
喜鹊在河堤做窝,紫云英长在坡地,瓦片铺在庙堂的中庭,绶草栽在小丘上,所有这些,皆属反常。如此美人可别被人蒙骗(侜)去了呀!爱情的折磨,微妙而又淋漓尽致。(《防有鹊巢》)
中国咏月的诗篇汗牛充栋,是谁第一个用含情脉脉的审美观照月亮?是写《月出》的诗人。
静谧的永夜,月下“佼人”独徘徊,一任夜风拂面,一任夕露沾衣,直让人“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愁肠纷乱如麻,怅恨柔婉缠绵。(《月出》)
滥觞于《月出》,后人对月怀人的迷离和伤感之作源源不绝。
皆拜《陈风·月出》之赐。
堤岸上的男人硕大、挺拔。水泽边的女子生命像蓬勃的花草。在陈国女子那里,爱是绝对的感性。男子的强壮与威风,就是最大的魅力。奈何不了思念辗转难眠,情迷神伤泪如雨下湿了枕头。(《泽陂》)
辚辚的车马驰向株林,为的是去会夏南。风华绝代的美姬,令君臣皆疯狂。(《株林》)
如果说春秋是历史的代指,那么上古陈国是比春秋更远的春秋。那是这个族群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陈国民间的爱情,自由而热烈,发之为诗歌,皆真挚而动人。诗意敞亮显豁,字面直截露骨、率性坦诚、不劳曲求。
没有严峻的律法,没有严格的教化,没有严厉的道德家;没有圣人批评“郑风淫”,没有理学家编织伦常密网笼罩社会伦理,没有去势者嫉恨的窥视和恶毒的诅咒,没有俗不可耐的庙堂气和让人避之唯恐不远的腐儒气。
上古陈国的人们是那么热爱生命。他们耽于情爱而蒙昧于政治。意识自由而纯朴。只遵循着季节的演变和血性的冲动,纵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任地醉也痴也颠也倒也。比之后来极力要树立比神圣更神圣、比礼教更礼教、比道学更道学的庄严道德形象的“陈门家风”,不知少了多少庸碌、多少世故、多少俗气、多少僵硬和酸腐。
族谱记录着一个远古的姓氏,那是我生命的源头。也许就因为上古先祖如此的生气勃勃,我在陈姓始祖陈胡公陵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