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原生态“最苦的生活,最好的嗓子”
原生态文化有一个特点,越封闭的地方,保存东西越地道越完整。商城民歌保存的原生态的东西多,“因为它是个三不管地区,山大林密,荆棘丛生。地理上的封闭性,使得它受周边繁荣文化干扰最少”。商城县文化局局长邹卫平说。
“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农人解忧愁”。商城农人日子苦,唱的歌儿美。商城民歌大致分为情歌、号子、山歌、田歌、水歌、灯歌、叫卖、小调、儿歌、时政歌、仪式歌、叙事歌等,有十余种,民歌渗透到婚丧嫁娶、劳作耕织等生活的所有方面。旷野里,商城人会吼出高腔山歌。打柴时,会唱“冬季里腊梅花儿开,起五更上山去打柴”。插秧时,会唱“人人一把秧在手,口唱山歌手插秧”。放牛时,牧童会分班对歌,一问一答。
“山歌无假戏无真,不会唱歌是蠢人”。商城人唱歌从早到晚,早晨唱小调《清早起打开菜园门》,中午坐在地头上歇息,会唱唱《四句古人名》:“纣王昏君丢江山,杨广昏君拉旱船。李煜昏君坐了牢,同治昏君染黄泉。”晚上回到家,吃了饭没事干,会唱《望情郎》。
商城民歌中,生活歌是内容最丰富、题材最广泛的一类,最引人注目的是讲女性生活的,不拘悲苦,一样活泼生鲜。
女子谈情说爱,既娇羞又大胆:“袖子捂嘴笑满腮,袖笼溜出一双鞋。瞒着爹妈做的丑,背着灯亮上的歪。留给二哥当草鞋。”
她们情感表达方式是自然朴实的:“俺跟二哥隔个墙,顿顿吃饭他来望。吃个麻虾留个腿,吃个鸡蛋留个黄。人家疼妻俺疼郎。”
女子盼嫁心切,又要掩饰:“花轿到门前,喜炮响连天,梳洗打扮穿一件大红衫。我就踩上了鞋,哥嫂将我搀,假装泪不干,爹娘一见眼发酸。哎呀我就上了轿,只骂轿班走得慢。”
出了嫁在婆家受气,往往是常事:“奴在园中打青稞,抬头望见娘家哥。说起做人媳妇难,好像炸雷催雨落。苦水流成一条河。”
商城歌多,民歌手更多。近现代商城历史上,出现了许多被称作“老灯头”的职业歌手,桥口的晋胡子,长山头的罗广明,城关的殷五、殷六、温天赐等。熊天仁用二本腔唱山歌“放皇声”,能听几里路远。茅匠谢应龙、李季文会唱的山歌太多,被人形容为“有一肚子带一裤子”。
这一时期的商城民歌,歌者歌唱,这是生命自身的需要,反映出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无奈和愤怒、热烈和诙谐,引领我们走向商城人灵魂深处。
新民歌“三次进京”辉煌一时
革命战争年代,商城是大别山革命根据地的一部分,因此而生的民歌多达百余首。《打商城》、《送郎当红军》、《红军来了晴了天》、《八月桂花遍地开》等,传唱至今。
新中国成立后,商城民歌曾有过一段辉煌时期。“三次进京六次赴省,进京演员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商城民歌手金旭功在全国大赛上获奖,李扬是全国十佳民歌手,商城有五人获信阳民歌演唱家称号。”邹卫平说。
“1953年,商城民间歌舞《花挑》进京,参加文化部举办的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会演,四位歌手参加了演出,人民日报头版发了《花挑》的大照片。1956年,商城演员二度进京参加全国会演,有七位民歌手参演的民歌《三把扇子》、《四季忙》、《对花》唱响首都天桥剧场,之后又在北京公演了7场,演员受到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1960年,商城歌舞《三把伞》,第三次进京参加全国职工文艺会演,刘少奇、周恩来等在怀仁堂接见了演员并留影。”商城音乐人叶照青说。
商城歌舞三次进京,引起全国文艺界关注,首都和一些省市文艺团体都来商城采风学习。《花伞舞》首先风靡了全省,省内各文艺团体竞相学习,一时间郑州各大商场花伞销售一空。之后这个节目经过中央歌舞团加工整理,参加了维也纳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演出,荣获银质奖章。
金旭功1990年参加了央视的青歌大赛,当时全国参加预选的有6万多人,到央视比赛的有来自20多个代表队的近200名选手,金旭功是唯一的“农民歌手”。很多年后,当时担任评委的李谷一再见到金旭功,还惋惜地问他:“预赛分数那么高,怎么到决赛掉下去了?”
自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商城“民歌大王”张德光和叶照青合作,创作了300多首新民歌,为商城民歌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保存与传承让子孙知道祖先怎么生活
上世纪90年代后,民歌逐渐被边缘化,直至沦为需要抢救的各等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插秧时,农民们先是自己唱自己听。之后他们把收音机别在腰里,自己不唱了,我想这事坏了。后来拿个录音机放在田头上,这事更坏了”。信阳音乐人王平安说。
但是结果十分惊心:“我们下去,听农民唱的民歌都转调了,都带了流行歌曲的味儿。我们唱给他们听,他们高兴得不行,说,‘对对,老辈子就是这个调’,但村里没人会唱这个了。”商城县歌舞团团长张准说。
“山歌不唱冷了台,玉石不挖土中埋”。一些原生态民歌是需要在一定场合才能演唱的,比如情歌,商城情歌有完整的一套“情歌语言”,从赞叹、初识、初恋、相思、热恋、起誓、离别、送郎、思念、苦情、抗争、失恋、逃婚,谈恋爱光唱歌就行,现在年轻人不需要这种表达方式,情歌逐渐消失。
再比如《车水歌》,当年6个人趴在水车的吊杆上,脚踏着榔头,由3个人敲着32锤车水锣鼓伴奏,唱得最好的领唱,声震数里。现在,水车早就消失了,《车水歌》又该咋唱呢?
音乐界有种看法:民歌就是方言的夸张。信阳音乐人王平安也认为:“语言决定民歌的最终走向,信阳方言涵盖了中原语系和湖广音韵,信阳独有的语音走向造就了信阳民歌。”随着社会的发展、普通话的推广,方言正在大幅萎缩甚至消亡,到那时,将方言作为自己唯一载体的信阳民歌何以为继?
信阳民歌的危机,昭示着我们确实不需要它们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有了解自身的愿望,信阳人也需要知道“祖先从哪儿来?经历过怎样的生活?他们如何谈情说爱生活劳作”?民歌中保留了一个逝去的世界。
信阳市文联主席廖永亮讲到,1979年,信阳已经出版了《商城民歌选》和《大别山民间歌曲选》,自1985年起,在历届映山红艺术节上都推出大量信阳民歌节目。1992年,信阳民歌精选《茶妹子》发行,由知名民歌手张也等人演唱。2003年后,“信阳民间文化抢救工程”启动,录制了100多首原生态民歌,并精选46首制成光碟。“河南十大民俗经典”评选中,“信阳民歌”列入备选项目。
在商城,邹卫平在网上开辟了商城民歌网,并启动了“双千工程”,即搜集整理1000首民歌,时间达到1000分钟。邹卫平还准备在商城举办歌手选拔赛,争取发现10名民歌手,达到每人会唱100首民歌的要求。
“一个地方想发展,想受到别人的尊重,就越应该保持自身的特点,对于祖先的遗产,不能无视,更不能蔑视,因为祖先的遗产,是地域自豪感的来源。”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先生说。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在一个全球化的语境里,每个地域都担心丢失自我识别的能力,此时他们对自身文化的保护将是自觉主动的,而不是无意识的。
信阳民歌曾是信阳人自我识别的一组密码,信阳民歌也曾化作信阳人血液中的东西,信阳民歌再度拥有这种显赫文化地位的时刻,可能永不再来,但包括原生态民歌在内的原生态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基因,能让它多生存一天,就是这个民族的幸运所在。尽可能完整地保存它,尽可能更好地传承它,生活在当下的人们有义务也有责任,“让子孙知道祖先怎么生活过”。(记者盛夏首席记者何正权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