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简介:台湾三军大学前身为广东黄埔军校,现为台湾“国防大学”。1955年10月1日,败退台湾的蒋介石以“机密甲字第八十三号”手令,指示台湾三军大学编纂中国历代战争史。1956年1月,台湾三军大学正式成立“中国历代战争史编撰委员会”并开始工作,1972年5月全书编印完毕,历时16年。更于1975年成立“中国历代战争史修订委员会”,由蒋纬国主持,钱穆、陶希圣、蒋复璁、黄季陆、方豪、屈万里、宋晞等名家倾力襄助,历时5年修订,力求内容臻于严谨周密。
导语:吴楚鸡父之战,在周敬王元年,晋顷公七年,楚平王十年,吴王僚八年,公元前519年。主持此一战役者,吴方为吴王僚与公子光;楚方为代令尹薳越。吴军胜;楚军败。
战前一般形势及战争之导因
吴自吴王寿梦为图夺取淮河流域之地以北进中原,于周简王二年,公元前584年,进攻楚之边邑州来(今安徽省凤台县)起,至吴王僚于周景王二十年,公元前525年,用舟师击败楚舟师于长岸(今安徽省当涂县西江中之东西梁山)时止,吴楚两国间不断战争,前后已历六十年,事均详于前章中。当时吴楚两国,均已久战罢劳。楚国于是筑城自守。吴国亦未兴兵攻楚者凡五年。
周敬王元年,吴国以淮河流域之地尚为楚国所盘踞,吴王僚乃率公子光等再兴兵进攻州来,于是吴楚之战再起。
楚平王闻吴军进攻州来,遂遣使征集顿(今河南省商城县南故南顿城)、胡(今安徽省阜阳县西北二里胡城)、沈(今河南省沈丘县)、蔡(今河南省新蔡县)、陈(今河南省淮阳县)、许(今河南省叶县)六国之军,于是年秋七月会于鸡父(今河南省固始县东南鸡备亭),准备伐吴以救州来。
时楚令尹阳匄正在病中,力疾驰赴鸡父,与诸侯之军相会。彼因途中劳顿,病益增剧,乃令司马薳越代摄帅职,率诸侯之军向州来前进。吴公子光闻楚军及诸侯之军势大众盛,吴军与之相较,众寡悬殊,乃自动撤去州来之围,集军钟离(今安徽省凤阳县东临淮关),以待楚军之至。楚令尹阳匄适于是时病殁军次,楚军与诸侯之军士气大为沮丧。代帅薳越又以资望过浅,不能指挥诸侯之军,于是相率退回鸡父。吴公子光闻知楚统帅已死,薳越代摄帅职,今其军不战而退,料知其中必有变乱,因建议吴王帅军尾追之,至于鸡父而追及楚军,于是遂发生鸡父之战。
鸡父地理形势
鸡父位于大别山之西北麓,在今河南省固始县之南境,为当时楚国蓼六军事基地南端之重镇。其地当淮河上游之要冲,州来、六及群舒诸小国环绕其东南;胡、沈、陈、顿、项、蔡、息、江、道诸小国,屏列其西北。楚控有其地以对吴,则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颍地区诸小国,而保持其东方之势力范围。吴夺其地以对楚,则不仅可驱逐楚国在淮颍地区之势力而控制其周围诸小国,且可由此以进入大别山区,而为日后破楚入郢之起点。是故鸡父之战,在地略争夺上言,实为吴楚战争胜败之一重大关键,尔后吴军破楚入郢之战,即系由此一地区而入也。
鸡父战斗经过
楚薳越既以士气沮丧内部不和而撤军西归,达于鸡父。彼似未料及吴军敢于深入楚境以行穷追,遂停留鸡父,待整理后再决定次一步之行动。
吴公子光以楚方帅死军退,料知其中必有变乱,正可乘其军心不稳之时袭击之。彼乃建议吴王曰:“诸侯之从楚来伐者皆小国,此皆为受楚胁迫而来者。且胡沈之君年幼而轻狂;陈大夫夏啮强项而顽固;许蔡两国素愤恨楚国之虐政;楚令尹死,其代帅薳越位卑不足以孚众望;又楚军中多楚王信宠之人,彼等多不服薳越之指挥,因之其政令不能统一;七国联合之军,同役而不同心,其军虽众,可以败之。”吴王从其议,遂帅军追随楚军,准备乘机与以攻击。是年七月二十九日,吴军前锋达于鸡父附近,侦知楚军与诸侯之军停留鸡父,未再西退。
吴公子光之作战谋略 吴公子光既知楚军及诸侯之军停留鸡父,乃献计于吴王。彼说明胡沈二国之君与陈大夫夏啮之个性后,遂选定胡沈陈三国之军为初期之攻击目标。以散乱不整之刑徒诱其出击,先击破胡沈陈三国之军,使其狂奔以乱楚军,再以吴军紧随其后掩击之,则可以寡胜众。吴王从其计,即决定于次日晦日向鸡父之楚军进攻。原来晦日月色无光,自古为用兵作战之大忌,一般均闭营养晦,以避此不吉之日。公子光故意选择此晦日以进攻,乃所以出楚军之不意而达成其奇袭之谋略。
两军战斗经过 楚薳越正在鸡父休兵,又值晦日,不意吴军掩至,乃以胡沈陈许蔡顿六国之军为前阵,以掩护楚军。
吴军之进攻,完全依照公子光预定之部署,以刑徒三千人为前阵,直攻胡沈陈三国之军。刑徒原无军事训练,初一接战,即散乱后退。胡沈陈三国之军见吴军溃败奔逃,遂奋勇向前追赶,直至吴军预伏之地。此时吴公子光率右军,公子掩余率左军,吴王僚率中军从三方面包围迎攻,胡沈陈三国之军全部被围,胡沈二君及陈大夫夏啮均被擒获。吴军乃将胡沈二君及陈大夫当场格杀,宣示于其军中,而纵其兵卒各自逃命。三国之军既目睹其君与其大夫当场被杀之惨状,又无将佐率领,乃各自狂奔叫嚣,曰:“吾君死矣!吾大夫死矣!”许蔡顿之军见此状况,阵形顿形动摇。时吴军已紧随乱兵之后进攻许蔡顿之军,许蔡顿之军因之亦骇汗狂奔,未战先溃。楚军初见胡沈陈军战胜吴军,向前奔逐,正感吴军脆弱无能,以是日正为晦日休军,遂亦无意列阵,忽见乱军漫山遍野狂奔而来,随之许蔡顿军亦动摇溃退,而后面吴国大军又聚随掩至,楚军突受此种奇袭,仓猝之间,不及列阵,先受乱军之干扰,又受吴军之冲击,遂于慌乱错杂之中向后败退。是役吴军以一国而击七国之军,全以出奇制胜,因而获得全面之胜利。
战后状况
楚军于鸡父之战大败后,代帅司马薳越收集残部退驻薳澨(今河南省新蔡县境)从事整理。在此期间,又发生楚太子建之母被吴军劫走之事。
原来楚平王弃疾为蔡公时,娶阳(今河南省新蔡县东北楚王岑)封人之女,生公子建。平王即位,立建为太子,使伍奢(伍员之父)为之师。及后平王信谗,杀伍奢,并逼杀太子建。奢之次子伍员偕建之子胜逃亡于吴。而建之母蔡夫人犹在阳。建之母既无复宠之望,乃日思与其孙胜一见。及鸡父之战,蔡人败归,太子建之母闻知其孙胜在吴,乃因吴之细人致书于吴,恳吴人接其入吴与其孙完聚。吴人为争取蔡国并以打击楚人计,乃于鸡父之战后二阅月,使公子光复潜军入蔡,接取蔡夫人与其宝器以归。
是时,楚司马薳越驻守蔡国南境,探知吴人潜军而来,乃急起兵击之,至则吴军已去,复急追之不及,乃拟返师回国,将向楚王报命请死。其将士劝之曰:“请遂伐吴,以冀成侥幸之功而复振国威。”薳越叹曰:“吾前败师,损国威大矣。今奉命守境,又亡君夫人,如再以私卒伐吴以图侥幸之功,是终不能免于死也。”于是遂自杀于薳澨。
是年,楚平王以令尹阳匄死,司马薳越自杀,乃以公子子常(即囊瓦)为令尹。囊瓦惊于以上吴国之成就,与楚国人心之惶惧,又以其祖父子囊曾有“城郢”之遗训,盖子囊以当时吴国日强,预料将必有攻入楚都之一日,因遗训其子孙,必须坚固郢都之守备,囊瓦乃于郢城之南筑新郢城,以求自固。当时右司马沈尹戌谏曰:“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德薄政损,犹借四境之诸侯以为守。故慎其四境之封,结其四邻之援,使人民安于田野,以务春耕夏耘与秋收,则民无内忧,国无外惧,又何用城国都以为固耶?今楚政卑而惟吴人是惧,不结四邻之援,不修四境之封,徒城国都,其守国之图亦已小矣!昔梁伯好土功,筑堑沟于宫外,民罢不堪,则诳之曰:‘秦将袭我!’人民闻秦之将来袭也,大惧而溃,秦遂灭梁,故国必先弃其民,则民弃其上;民弃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场,修其土田,险其走集,亲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邻国,慎其官守,守其交礼,不僭不贪,不懦不耆,完其守备,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不亦鉴乎?若敖(楚八世祖),蚡冒(楚十世祖)至于武王文王四君,土不过数百里,以慎其四境,犹不为城。今国土已数千里,而惟郢是城,不亦难乎?”囊瓦竟不之听。
翌年(前518年)冬,楚平王与令尹囊瓦,欲报鸡父之耻,乃率舟师由长江进攻吴国。右司马沈尹戌又谏曰:“王未抚民,而劳师动众,则民将有怨心;民怨则难以有功。吴未动兵而兴师以速其动,则边疆将从此多事矣。倘我伐吴而吴有备,我旋师而吴踵我之后;我边疆本无戒备,则必致损失边疆。不如慎于边防,抚训国人,整饬军备,然后再进而求战也。”楚王未之听。楚乃会合越国之军以伐吴,兵至圉阳(今安徽省无为县东南江中之洲),果然吴人有备,无功而还。楚边境之民知楚国已不能保境安民,于是官民惊惶,人心涣散,不能专力于守御。吴人果踵楚军之后而出,遂灭巢,钟离二邑。沈尹戌闻而叹曰:“亡郢之始,在于此矣!王师一出,而失二邑,其如何而能不及于郢也?《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其王与令尹之谓乎!”于是楚之国势益弱而不振。
解析鸡父之战
楚以横暴侵陵中原,蹂躏东夷,自熊渠称王以来,盖已百数十年。以齐桓公之强,仅能屈其使臣作召陵之盟;晋文公之霸仅能挫其锋于城濮;晋悼公亦仅制止楚军,使不能北上与之争郑与宋。其间真能使楚国丧师失地国势削弱者,在此百数十年中惟有吴鸡父之战与以后破楚入郢之战耳。吴国实堪称为当时新兴之一个强国也。
吴国本为一蛮夷小邦,虽其王室自附于周天子之血胤以求攀附上国,但在春秋中期以前,尚无声闻达于中原之诸侯。自吴王寿梦得屈巫臣父子为谋臣,不数年间,不惟习得射御乘驰战阵诸武术,且直有凌驾中原各国而上之势。自周简王二年,即公元前584年开始伐郯伐徐之后,竟与陆战最强之楚国以车步战斗争衡于淮河流域,一战而使楚失去东方大邑州来,以后与楚国周旋于江淮之间者达六十余年,其兴起之速,战力之强,与夫持续力之久,均超出当时楚国意想之外。是诚由于吴国为一新兴民族,朝气蓬勃,活力充沛,精神团结,行动勇敢所致;而其机智之高迈,谋略之精能,情报之灵敏与夫判断之周密,尤为后世兵学家所深为赞赏与乐于钻研者也。
吴立国于长江下游江河交错之地,虽其人民习于舟楫,长于水战,但其陆上兵力,系属新建。若以车乘与兵数相比,绝不能与千乘之楚军相抗衡,而况楚更有六个小国之军相助。鸡父之战,吴军以寡胜众,全在运用机智谋略,打破迷信习惯,用能出敌不意,获得胜利。可见兵贵智谋,不贵强力也。
惟有先知敌人之情者,始能有效使用自己之军力,以后孙子著书说:“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而知敌之情也。”此即说明情报对于作战之重要性。吴人建军取法于晋。晋国于周简王十三年,公元前573年,晋悼公初立整饬军备重置百官时,已有候奄之官(见本卷第十章第二节)。候为斥候;奄者其义为覆,乃反覆审查而加以判断之谓也。吴既效法晋国,此种情报制度自必采用。此外还有居住于淮河流域及大江沿岸之东夷民族,自受楚国武装侵略以来,处处愤恨楚国之压迫,而同情吴军之抗楚。因之处处供给吴人以情报,并导引其行军之经路与险塞之地形。吾人观于楚军之每一行动,吴人必先知之。楚王方至罗汭,而吴犒军之使者公子蹶由迎之。楚夫人欲去吴探其孙胜,吴人即潜军至阳,迎之以去。又对于七国将领之性情与其军队之情况,无不明若观火。而对于各种原始狉獉之山林,人迹罕至之荒野,吴军均可穿越以行,毫无阻碍,由此即可窥见其梗概。因之可知吴国之胜利,一面固赖其勇敢善战之军队,一面亦赖其无所不布之情报网,与其联络东夷民族政略之巧为运用。
鸡父之战,公子光对于楚方七国将领之性格与其军队弱点,明若观火,此固赖其情报之敏活。然能使其所有弱点均暴露于战场而供我利用,则须赖高度之机智。当时苟无三千刑徒之诱敌,则胡沈陈三国之军不致轻率离其阵地;苟无胡沈陈三国之军叫嚣狂奔,则许蔡顿之军不致动摇;苟非晦日进攻,则楚国之军不致不列阵。是三者皆公子光高度智慧之所发挥,遂使吴军以寡弱之力,击破数倍之楚军而得胜利。故孙子曰:“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敌虽众,可使无斗。”即此之谓也。
萧鱼之会,郑告绝于楚(事在周灵王十年,晋悼公十一年,公元前562年十月),此时楚共王决定放弃北方霸权之争夺,而专力对吴,此种决心实至允当。但彼不能深知吴情,动辄挫败,则可知不明敌情者,不可与言战也。以后孙子著书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楚之屡遭挫败,迨其吝惜爵禄百金,未知用间之过欤!
总之,吴楚鸡父之战,为古代情报与谋略配合作战之典型例范,为以寡击众作战之良好楷模,乃用兵者高度智慧之所发挥,允宜深思而玩索之。【原标题:从鸡父之战看古代情报与谋略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