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由流浪艺人组成的马街书会被国务院正式公布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时过境迁,这些草根艺人已经不再受欢迎,被人邀请回家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农历正月十三,河南省宝丰县马街村。
整个县城的交通警察,中国移动的通讯车,医院的护士,大学生宣传队,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还有10多万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将淮河平原上几百亩苍绿的麦田变成了一个沸反盈天的舞台。
舞台的主角,是1000多名说唱艺人,他们可能是城市角落里那些拉着三弦,唱着你听不懂的小曲乞讨的盲艺人,也可能是凋敝的村庄里在自家房顶吹拉弹唱的老农,他们还是濒临关门的县剧团里无事可做的老演员,平日里,他们散落四方,孤独地演奏着渐渐消逝着的曲艺剧种。
拥挤的村庄
艺人们的节日是从正月十二晚上开始的。
下午3点起,毛驴车、架子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开始涌入马街。说书艺人们都会选择晚上在村里住下,以便第二天大戏开场时,能在村头的麦田上占个好位置。
到马街之前,县文化局的官员、出租车司机都介绍说,马街村民风淳朴,几百年来,那些四处流浪的卖艺者,只要到了马街,不管去谁家,村民们都会免费招待,管吃管住,这也是书会能维持这么久的一个原因。
但是现在,这个传统已经变得脆弱起来,全村只有两家人收留这些艺人。张满堂是马街书会研究会会长,他在自家自留地里建了几间瓦房,锯了些木板,免费给艺人们住。陈全党家则相当于小旅馆,住宿是免费的,可是,吃饭得花钱,肉丝面3元,素面2.5元。
“今年来的人太多,被子都不够用了。”陈全党的老婆整晚上都在焦急地到处找被子,来她家住的,盲艺人特别多,她的招待工作格外复杂。有床的房间已经被外地来的摄影师们提前预订了,他们要跟踪拍摄艺人们的一切细节。
扶鼓携琴的艺人、成群结队的摄影师、还有村民们十里八乡的亲戚挤满了通往马街的小道,到晚上6点多,小小的马街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孙玉莲一家赶到的时候,两家接待艺人的村民家里连铺板也挤满了。陈全党老婆着急了半天,只能找来一些软软的稻草铺在地上给他们睡,这已经让孙玉莲很开心,一坐下来,便跟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打听他们3人的关系时,她的回答让我们吃了一惊。
“这是原来的丈夫李士彦,可是他只会唱,不会拉。”她把眼窝深陷的老李一把拉在身边,不停地为他掸着上衣上的泥巴,那是一件老式的绿色棉军装,“别人送的,穿了十几年了。”李士彦则蹲在菜地里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现在,我们3个一起过,他的三弦拉得好。”她又把背着弦子的朱长海拉了过来。“他们俩眼睛都坏了,我就负责领路。”平日里,这个驻马店西平县的女人就这样带着两个老伴在平顶山、驻马店市区的公园里、马路边卖艺乞讨,“他们俩一个教我唱,一个教我拉。”每年正月十三,她都带着两个老伴来马街,“让他们也乐和乐和,平时听的都是汽车声,这里有这么多拉弦子的,老朱一听,就什么事都忘了。”
“懂行的都说,我们老朱的三弦在书会上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孙玉莲自豪地说。朱长海只是一声不吭,拉来一条板凳,摸索着坐在中间,自顾自地拉起了弦子,清冷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满院的嘈杂,瞬间的安静中,显得弦子声是那么激烈,摄影师们围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起来。老朱把头抬得更高了,下巴跟脖子几乎成90度,仰面朝天的姿态,那一刹那,你无法想象,这个沉浸在音乐中的盲人,内心有多么的骄傲。 活着的“说唱俑”
正月十三,天还不亮,马街就开始沸腾了。虽然之前早就有所闻,但大幕真正拉开时,你还是会被眼前的场面镇住。近千个大小喇叭树了起来,一瞬间,你马上被各种听不懂的唱词和乐器声所包围,河南坠子、三弦书、山东琴书、快板、豫剧、鼓儿词各种各样的唱腔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演出,演出者的着装却是那么分裂,红脸长须的古人,或者西装领带,或者就那么衣衫褴褛着。
唱大鼓书的李万臣是最后一个赶到书场的。昨天晚上,就有艺人向我们介绍,尊崇他是“豫东第一鼓”。可他的演出,看起来却让人心酸。大鼓书一般只是一人独演,他没有扩音器,鼓点很快淹没在喧嚣的喇叭里传出的各种唱腔中。
他的自行车轮子已经被泥巴黏得转不动了,车把上挂着一面鼓,布袋里放着饭盆,后面驮着被子和一双胶鞋,被子里裹着一张取暖的狗皮,这些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没有戏装,微驼的背上永远都披着那件土黄色的帆布上衣。
这样一个人,在马街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或许都会被人认为是乞丐。可他不是,他是两个弟弟、三个妹妹的大哥。在1980年代最辉煌的时候,他一个月挣了1000多斤红薯干,用了三架子车拉回家,不仅挣齐了全家人的口粮,还给弟弟妹妹们换酒喝,换肉吃。他帮几个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把妹妹们风光地嫁了出去。
这一切,都是靠他说书卖艺挣钱完成的。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遍了山东、河北、安徽、河南、湖北、湖南等省份,骑到哪里演到哪里。他今年48了,也没讨上老婆,一生都在路上,在演出。
为了赶上正月十三的马街书会,李万臣正月初八就从老家太康县李寨村出发了,400多里路,他骑自行车,走了5天,前天晚上,住在伏牛山脚下的一个破庙里,身上带的10块钱,已经花掉了7块,因为咳嗽突然变得严重,他害怕影响在书会上的演出,不得不去买了盒最便宜的药。
然而,就在竹板一响的瞬间,他像换了一个人,平时灰暗的眼神,变得放光,他看着你,比划着,但是和他对视,你完全能感觉到他把听众射穿的欲望。
他得意忘形,表情夸张,唱到激动处,竟不自觉地手舞足蹈……一瞬间,所有的喇叭里传出来的嘈杂都淹没在他那苍劲的嗓音里,你看到的是一个热情、乐观、充满生命活力和幽默感的艺人。足足20分钟,一大片摄影师和观众惊呆在那里。
掌声四起时,他憨厚地和众人笑笑,刚才的“风光”如真魂出壳般消失了,老李就是老李了,又开始变得局促不安,说话结结巴巴,含混不清,他的书则依然写不出去(写书即有人看中演出者的表演,付钱把他请回家演出),这样的境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像他这样唱大鼓书的,已经很少有人听得懂了,更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把他请到家里演出。
今年也一样,一直到11点,还没有人找他商量价格,但是那瞬间的震撼,让不少观众纷纷掏钱给他,这个倔强的老人一一拒绝。曲终人散
中午12点半,大雨突然倾盆而至。雨越下越大,苍翠的麦田已经彻底变成了泥巴地,观众们陆续离开,书已经写出去的艺人也撤了,没有写出去的,则撑起伞,继续在雨中唱。
孙玉莲一家一直坚持到最后,两个老伴一个拉,一个唱,整整一上午,李士彦唱了6段戏,《杨家将》、《大红袍》、《包公案》,他的演出几乎没有停过,他想为孙玉莲争口气,把戏写出去。他并不知道眼前没有一个观众。人越来越少,大雨将他那件浅绿色的破军装浇成了墨绿,可他兴致不减,在空旷的麦田上,固执地唱完了那段《包公案》才肯离开。
最终,他们的戏还是没有写出去。在会场入口处,县文化馆馆长江国鹏告诉他们,没有写出去的,可以到文化局领200元路费。得知这个消息,孙玉莲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根竹竿串起了两个老伴,她走在最前,3个人排成一条直线,踩着泥泞的田间小路,往县城的方向赶去。
这些草根艺人,已经不再受人们欢迎,被人邀请回家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2006年,马街书会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了留住这些艺人们,宝丰县政府想了不少办法,他们要求全县各机关单位、厂矿企业都要出钱写戏回去,要么到自己厂里唱,要么就送戏下乡。
从书场回来,李万臣并没有马上离开马街。之前,有记者告诉他,准备为他争取到县礼堂演出的机会。他不说一句话,但是他的表情告诉你,他对那个舞台充满好奇和期待。
晚上7点,宝丰县城人民会堂的名角演出按时开场,门口站满了警察。记者们去跟门卫说情,李万臣站在一边,顺着台阶,不停地走上走下。记者们的努力最终没有成功,衣衫褴褛的李万臣根本不可能进去。那个舞台终归不是为他搭建的,他失望地跟着记者们回到了宾馆。在那里,对着摄像师的镜头,他把自己会的段子说了一遍又一遍,整整说了一夜。
第二天,李万臣早早起来,用开水泡了昨天艺人们留下的油条,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碗。看着外面的雨,他紧了紧拴在单车上的大鼓,钻进了雨中,他又开始孑然一身了。
马街书会的历史
宝丰马街书会源于元代延佑年间,距今已有700多年历史。豫西、豫南的农村,每年正月十五前后,有唱大戏听说书的风俗,大户人家请大戏,小户人家就请廉价的说书唱曲。
马街书会实际上是说唱艺人的展销会,每年农历正月十三,都有来自河南乃至全国各地的成百上千名民间曲艺艺人在此集会,说书亮艺,以曲会友。艺人和雇主在书会上互相打量、洽谈生意。书会上演出的曲种几乎囊括了流传于中国北方民间的各种稀有剧种,包括三弦书、河南坠子、大鼓书、徐州琴书、山东快书等30多种。
近年来,农村民间娱乐活动日渐丰富,说书人生存的经济基础萧条,随着老艺人的相继去世,年轻艺人后继乏人,书会面临着冷落的趋势。政府开始强势介入,投巨资对马街书会进行保护。(原标题:马街书会上的流浪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