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向秀、嵇康在洛阳城中打铁,配合得非常默契:嵇康握着大锤,向秀拉着风箱。嵇康先用锤子敲打铁砧,像发出指令一般,暗示着一种节奏,向秀就根据这节奏拉动风箱,控制炉火的强弱。
由于他们两个都是名士,嵇康长得特别帅气,向秀长得也很清秀,所以引来各色人等看热闹。那向秀和嵇康一样,也是通音律的,所以拉起风箱来,就像今天的手风琴伴奏一般,好不热闹!再配上嵇康叮当的锤声,听起来真像非常别致的乐曲。
那时候,由于刚刚经过战乱,骏马都被征用做了军马,十有八九死在了战场上,民间使用的“交通工具”以驴最多,所以人们与驴的“感情”较深。很多人想喊两嗓子的时候,就学驴叫,连皇帝也不例外。如魏文帝曹丕到了郊外,就让随行的大臣们学驴叫,“独唱”之后还要“合唱”,直到遍地能闻驴叫声。
于是,向秀就在嵇康的锤子停顿的时候,让风箱发出了驴叫的声音,并能模仿驴子打响鼻的颤音。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观众纷纷叫好。
可是,做大官的钟会这时候来了,他表情严肃,仪仗威武,想让嵇康、向秀主动过来迎接他,可两位名士只管打铁,都不理睬他。这时候,向秀还让风箱发出了驴叫声,用来讽刺钟会。
原来,钟会曾任将军率兵打仗,结果失败了,死了好多兵士——“将军击鼓出征,嗡嗡嗡(驴叫声);战败鸣金收兵,当当当(锤声)。兵士枉死沙场,当当当;将军黯然神伤,嗡嗡嗡……”嵇康敲打着铁砧,向秀拉着风箱,向秀在心里默念着歌词,就这样“毛捣”了钟会。
这是个笑话,是后人编排着恶心钟会这个小人的,聊供一笑罢了。但也说明,嵇康与向秀是很铁的哥们儿,彼此心灵相通。史书上说他们打铁时“相对欣然,旁若无人”,那种风度和场面,已经成为洛阳一景了,并引来众人模仿,后来竟有上百人在那里打铁,个个光着膀子,露着黝黑的肌肤,像是进行体育锻炼,又像是进行健美比赛,大家虽然不吭声,但欢快的气氛与炉中的火苗一起跳跃,很是有趣。
那时洛阳城里有好多槐树。槐树叶子小,秋风一起就落了,灰灰黄黄地落了一地。街道两侧全是灰色的房子,穿着灰色衣服的老百姓,在街头慢慢走着,使整座城市显得了无生气。
所以,向秀的心情是不可能愉快的。他很少说话,就是写起来文章来,也是吞吞吐吐的。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说:“年轻时读《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
鲁迅怪罪的这个“他”,就是向秀。这篇《思旧赋》,是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写的纪念性文章。在那种“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黑暗中,向秀写文章刚开头就结尾,闪烁其词,是可以理解的。
向秀是河内怀县人,也就是今天的焦作市武陟县人。他出生于公元227年,于公元272年去世,活了45岁(向秀生卒年份有争议),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洛阳和修武度过的。向秀在思想上推崇老庄,行为也极似庄周,少年时就想为《庄子》做注释。
当时,为《庄子》做注释的已有十几个人,出版的书也有十几种了,但向秀读了以后都不满意。他认为,这些注释远远没有把庄子的思想阐释出来,只是在语言和章句上做了一些皮毛工作。他决心弘扬庄子学说,重新进行注释。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好朋友、大学者嵇康。嵇康说:“我看不必了,这部书不需要再注释了。再注释,就会影响读者领略书中的神趣了。”
向秀很执著,没有听嵇康的,他坚持注释《庄子》,结果把庄子的思想表述得十分出色,把以往人们没有发现的妙思奇趣都挖掘出来了,于是社会上出现了《庄子》热,大家纷纷重读《庄子》。可惜的是,还没有注释完《庄子》他就去世了。他所有的遗稿由两个儿子保管。
当时,他的两个儿子年龄尚小,看见郭象来拜读遗稿,他们就把遗稿给了郭象。郭象发现向秀还有《秋水》、《至乐》两篇没有注完,他灵机一动,就把全部书稿重新整理一遍,略加了一些自己的观点,然后以自己的名义“出版”了,郭象从此声名鹊起。1000多年来,后人一谈到《庄子》的注释,就将郭象奉为大家,而忽略了向秀的功劳。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侵犯知识产权的案例之一了。
相对于“竹林七贤”的其他六位而言,向秀的名气不够响亮,《世说新语》里有关他的故事也不多。其实,向秀十四五岁的时候,文章已经写得很好了。“竹林七贤”的老大哥山涛,听说向秀早慧,就专程拜见向秀。两人一见面,山涛就发现这位少年果然超凡脱俗,就如同“已出尘埃而窥绝冥”一样,两人遂成忘年之交。经过山涛的引荐,向秀又认识了嵇康、阮籍,几个人就同为“竹林之游”。
向秀虽然没有完整的文集传世,却是少有的大哲人、大文豪。他的一部《庄子注》,时人称赞“妙析奇致,大畅玄风”。他的好朋友吕安读后感慨道:真乃“庄周不死矣”!他在注释时体现出的新思路,令后人难望其项背。他的《难养生论》,和嵇康的学问比起来,也难分高下。他的《思旧赋》,更堪称绝唱。
当时,被押赴刑场的有两个人。
前面一辆囚车上,站着身材修长的嵇康;后面一辆囚车,拉的是嵇康的朋友吕安。两人是好朋友,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因为是处决名士,老百姓都来看热闹,刑场就设在洛阳东市,也叫马市。人们从建春门出来向东,走一段路到了东石桥,再往桥南,就看见断头台了。向秀的心,随着那一刀砍下去,就已经碎了、裂了、麻木了。
杀了嵇康,朝廷监视的目光就集中到向秀身上了,他着实有些害怕,他清楚地记得,打铁的时候自己和嵇康捉弄钟会的情形。钟会是否会像他陷害嵇康一样,设计置自己于死地或者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呢?
不久,朝廷果然请他出来做官了,尽管他不愿当官,但也不敢拒绝,他只好从隐居状态中走出来,又一次来到洛阳。
其间,向秀的人格经历了痛苦的分裂。人格分裂,是当时的文人普遍面临的问题。鲁迅先生也曾提到这个问题,他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还提到向秀的《思旧赋》,用以隐喻自己身处险境和不屈的心志。向秀屈服强权后,先后担任了“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完全是可以谅解的。
可是,向秀“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这一点很像东汉末年的徐庶——徐庶之母为曹操所拘,不得已他进入曹营,但他不发一言,不献一策,以沉默来对抗强权。向秀也是这样。
向秀是主张无为而治的,所以他做官之后不做事,消极无为,但他的内心很痛苦。陈寅恪先生说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但细读向秀的《思旧赋》,字里行间充满了刻骨之痛,暗示着他的不甘与愤懑,所谓的“改节自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于是,在热闹背后,他陷入深深的孤独。这种孤独,有时得靠圈内人士从情感上来化解。山涛、阮咸、向秀、王戎,入晋后都做过官,大家在政治舞台上互相扶持,体现出深厚的友谊。如山涛就曾举荐过嵇康、阮咸、向秀担任要职。还有,常居要位的王戎与嵇康修好,两人能相处20年,这些都说明“竹林七贤”是一个团体,大家彼此是有照应的。
“竹林七贤”系列,写到向秀已近尾声,该与他们说声“拜拜”了。再见之前,不妨把“竹林七贤”回顾一下。你看,在性格上,七个人尽管都很放纵,但性格还是略有不同的。嵇康、阮籍、刘伶、阮咸,这四个人始终喜欢老庄,越名教而任自然;山涛、王戎好老庄而杂以儒术;向秀则主张儒家与道家的合一。
在政治上,嵇康、阮籍仕魏,对执掌大权的司马氏集团持不合作态度;向秀在嵇康被害后被迫入仕;阮咸入晋后曾为散骑侍郎,但不为司马炎所重用;山涛起先隐居,但到了40岁时投靠司马师,历任尚书吏部郎、侍中、司徒等,成为司马氏政权的重要官员;王戎为人吝啬,功名心最强,入晋后长期担任侍中、吏部尚书、司徒等职,在官场上可谓如鱼得水。
在文学创作上,七个人也各有千秋。阮籍的五言诗写得很棒;嵇康的散文写得很美;向秀的赋篇幅短小而感情深挚;刘伶的散文《酒德颂》与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风格相近;阮咸精通音律,其文学作品却没有传世;山涛、王戎擅长清谈,却不善写长篇文章。总而言之,“竹林七贤”以及魏晋时代的文人,文采灿然,各有特点,为那段历史留下了非常有个性的一页。【原标题:向秀:你为什么那么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