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河南省作协主席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生命册》最近出版,这也是他继《羊的门》、《城的灯》之后“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小说是他用50年时间积淀,追溯城市和乡村时代变迁的“心灵史”。本报记者4月10日对李佩甫先生进行了专访——
□ 本报记者逄春阶
拉开距离,才能看得清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你特别爱用“平原”这个概念,小说中,还写到了平原省,你笔下的“平原”具体含义是什么?
李佩甫(以下简称李):我老家是河南许昌的,我非常喜欢这块地域,但是我小说中的平原已经不是现实平原,是虚拟出来的,是在脑海里发酵、浸泡,长期酝酿之后再现的平原,是我生命中的平原,文学中的平原。
记:我最早读你的小说是中篇《红蚂蚱 绿蚂蚱》,写得非常从容,不急不慢。我记得题记是用泰戈尔的诗:“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这次在《生命册》中,你又把这句诗拿来当了题记。
李:写作是一个东奔西突、苦苦寻觅的过程,我从1978年发表作品,到1986年才发表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有独特认识的作品。这就是那部3万多字的中篇《红蚂蚱 绿蚂蚱》。
三十年前,我看到了泰戈尔这两句话,我很欣赏这段话,人只有拉开距离之后,才能看清你家乡的那些人和事。曾经有一个作家说过,我父亲当了六十年农民,他也写不了农民。真正的农民不可能看清自己的生活,只有拉开距离之后才能看清楚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记:这次看完《生命册》,又读了一遍《红蚂蚱 绿蚂蚱》,感觉它是《生命册》的草图,或者说是一次预热。可以这样说吗?
李:我写完《红蚂蚱 绿蚂蚱》,感觉找到了写作的方向,这是多年努力的结果,我有了自己的“村庄”。后来,通过十多年的努力,我找到了“平原”。这是我的写作“领地”。尔后就有了平原三部曲:《羊的门》、《城的灯》和这部《生命册》,我也成了一个“平原声音”的种植者。
记:特别欣赏小说开头:“我是一粒种子。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我要说,我是一粒成熟的种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岁之前完成的。我还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我有许多老师,家乡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师……”
李:小说的第一句话很难写。我一般用第一句话来确定整个长篇的情绪和语言走向。有时,为寻找一部作品的语言情绪(也就是开头的第一句话),我会傻傻地一坐几个月,那是最苦的日子。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我们常年被西方和拉美文学所笼罩,比方说行文中爱套用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的“多年之后”句式开头。这次我想在文本上作一些探索。首先长篇用第一人称来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再一个用树状结构表现这块土地,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大量的内心独白,对乡村的认识和了解,主写它的“背景”,这种回溯式的描写也是第一次。
另外,一部长篇,时间的跨度大,我整整写了一个人的五十年。我没有完全按时间的流程,是按照心理流程来组合的,这是我的一种试验。它更像是一本自省书,是自说自话。
是“物”绑架了“人”
记:这部长篇,最可贵的是直面现实,不回避当下的矛盾,写到了拆迁、写到了上访等等热点问题。
李:我们平原上有句土话叫:“牛”已经被人牵走了,我们还在那里吃力地“拔橛儿”呢。这些年来,两个“市”,把全国人民都卷起去了。一个是“股市”,一个是“楼市”,让所有人都在欲望的漩涡里挣扎,是“物”绑架了“人”。
经济与世界接轨了,可我们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就像书中写的那样,在市场经济领域里,我们没有“标尺”。“标尺”是人家的,“红绿灯”也是人家的,有什么办法呢?
人类怎么与大自然融合,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全新的命题。也就是说,当我们的心灵从虚拟的天空回到大地,大地已满目疮痍,我们已经丧失了诗意的“家园”。是的,这一切都离我们很近。看见危险了,可我们没有敌人。也许,真正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
记:书中的那个“骆驼”,已经完全成了经济动物。最后自我殒命。
李: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人,撒一泡尿就挣了一千万,路边有一个售楼处,他说我是买楼的,我把这全买了,第二年房子涨价了,就挣了一千万。其实,我们每人心中都藏着一个“骆驼”,都渴望或曾经渴望成为“骆驼”。骆驼是时代的弄潮儿,同时也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是一开始就种下的,是含在骨头缝儿里的。最后,拥有亿万资产的骆驼还是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可杀骆驼的是他自己,是精神上的“贫穷”。骆驼不是坏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只有活在“环境”中的人。
树疼吗?我替它疼
记:小说中对人性恶的一面的描述,非常让人震惊。有些意象比如一颗人头滋养的“汗血石榴”,太吓人了,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你在写这个意象的时候,灵感来自哪里?
李:你参观过盆景园吗?我多次看过。那一株株价格不菲的盆景,被铁丝捆着、箍着,作出各种造型。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态。树是自然生长的,但这里的各种盆景都是经人工修饰的,那所谓的“美”也是病态的。我看了特别不舒服,树疼吗?我替它疼。另外,我想说的是,谣言是可以杀人的。在民间,口口相传的,也未必都是真实的。比如:只要有一个人说,“汗血石榴”花盆下埋的是一颗人头,人们就都信了。当然,在书中,这是条伏线。
记:你对植物很有感情,在好多作品中都有体现,比如在《李氏家族》中的败节草,比如《城的灯》中的会跑的桐树。
李:我喜欢写植物,在《生命册》中,我把人当成树,平原上几十种树,我是认真研究过树的,跟木匠认真研究过树,这些树为什么离开土地之后变形,这样的土地为什么生长这样的树木、植物,是跟这样一块土地有关,这样的土地很难生出栋梁之材,原因很复杂。
记:你写的主人公吴志鹏乳名“丢儿”,也就是“我”,有丢失了故乡的感觉。或者如植物抖落了泥土。怎么摆脱这样的命运?
李:书中的“我”说: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这是发问。
我在乡下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九点钟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只碰上了一条狗。狗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不知道它想问什么?“我”说过一句话,过程是不可超越的。我们还是要相信时间。
相对保守又不甘沉沦的一代人
记:山东作家张炜的《你在高原》,写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故事。你塑造的吴志鹏和“骆驼”,也是那个年代生人故事。“50后”这茬人,现在正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在各行各业,都有着精彩的表现。你概括一下这代人的特质如何?我感觉,五十年代生人作家,正进入第二次爆发期,第一次是八十年代初、中期,你同意我的判断吗?
李:五十年代生人,都是受过理想主义熏陶或梦想教育的一代。这代人有底线,是相对保守又不甘沉沦的一代人。在单一的年代,我们渴望多元;在多元化时期,我们又怀念纯粹。但社会生活单一了,必然导致纯粹,纯粹又容易导致极端。社会生活多元了,多元导致丰富,但又容易陷入混沌或乱象。这是一个悖论。
我们这代作家,最初,应该说是一代不为“稻粮谋”,以写作为生命的。能走到今天,都是不容易的。八十年代是中国作家的黄金时期。到了今天,这代作家(包括我自己)也都不同程度地遭遇到了写作的“瓶颈期”。尤其是在文本意义上,还鲜有代表本民族的最好文本。在有生之年,我们当然渴望有所建树。
“指甲里想开花”
记:你说过一句很新鲜、很形象的话叫:“指甲里想开花”的感觉,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李:写作,尤其是长篇创作,是个力气活。有苦的时候,也有快乐的时候。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或是找到了一句最准确表达的时候,指甲缝儿里会发痒,有时候会疼,不停地抠,真有一种指甲里想开花的感觉。
记:我注意到你写到声音有了颜色,比如青蛙叫是什么颜色,骡子、马叫是什么颜色,写得很形象,这种通感,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乡村的记忆(尤其是关于声音的记忆)来自童年。只是,它需要不断地在脑海中浸泡,不断地补充……让记忆的色彩一次次幻化。
记:在书中,你用书中主人公吴志鹏(即“我”)说:“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这是风的缘故。”一种风,流行风。
李:作品中说的风,是指平原上的风。你到俄罗斯,或是南方,就不是这样。因为平原上的风,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那边刮过来(尤其是冬、春天)的,它荡荡而来,刮着刮着,到了平原上就缓下来了,大量的尘埃就落在这块土地上,所以平原上的树叶不可能是干净的。
你也可以理解为隐喻。在一个时期里,潮流决定风尚。物欲被刺激的时代,社会普遍存在着“投机心理”。当人人都渴望越位,渴望靠投机成功,这个社会就很危险了。人一旦越过了底线,就不成其为人了。
记:你到过山东的什么地方?
李:我曾经到过山东的济南,是路过。后来参加一个长篇研讨会,去了淄博,临沂。临沂的水真好。人也好。山东我有好多朋友,比如作家张炜、刘玉堂等等。
记:下一步,有什么创作打算?
李:需要补补气,充充电。我要种的,自然还是“平原”。也打算在文体上作一些尝试。【原标题:李佩甫:“平原声音”的种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