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常罡将自己近廿年海外搜古物的经历写出来时,草拟了一个名字《海外搜宝摭记》。2006年,他回京拜望王世襄先生,先生觉得这个书名值得推敲:“理叙虽通,仍当自谦。书之名,宜简爽空灵,忌直白露实。‘搜宝’夸张,莫若‘拾珍’,‘记’便足矣,何赘‘摭’为?”于是,这本书有了王世襄先生赐名并提名的《海外拾珍记》,讲述的是常罡在海外拾得的各种古物:牙雕、玉玩、竹木雕、文房清用、木器、书画、古籍善本等等,还有追寻古物的个中乐趣:如何辨识?怎样赏玩?典故究竟?
《第一财经日报》通过电子邮件专访了身在美国加州伯克莱的常罡,在他看来,搜寻古物,“眼力与缘分缺一不可”。
音乐人歪打正着的收藏缘
9年前,昆仑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本长篇小说《静窗手稿》,正是常罡所作。里面的主角“苑英”乃是一个博学高雅之士,每日沉浸于古代文化之中,甚至有些像一个书斋怪人。常罡对古物的痴迷程度,大抵不在他塑造出来的人物之下。
尽管他是“生在红旗下”的一代,对古人古事却有浓厚兴趣。小时候课堂上讲的是“保护公社辣椒的小英雄刘文学”,课下他看的却是古装小人书,还和同伴们扮成《三国》、《说岳》的人物,在庭院中“持刀枪厮杀”。年事越长,他对古代的热情益发增加。然而他在大学里修习的却是偏重西方的音乐学,上世纪80年代还负笈海外,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攻读音乐教育学学位,回国在中央音乐学院做教授,讲的也是音乐史。
而中央音乐学院也与他的收藏息息相关。此校毗邻的北京长椿街,有个自然而然形成的古董旧货集市,当他还在中央音乐学院求学的时候,就经常去闲逛。那时还有一些文玩前辈也时常在那里闲逛,启功、王世襄、朱家溍几位大家经常去“拣漏”。不过那时他只是去看街头各窑瓷器木石铜玉等等罗列,兴趣盎然,不过还没有开始收藏。
等到他海外求学归来,返回母校任教的时候,他开始了收藏古物的漫长旅程。最开始的理由非常简单,“学院给了房子,自然要购置家具。当时很厌恶那些三合板、五合板、电镀腿、塑料贴面的新式家具,觉得物劣而廉价,想用考究的硬木家具。此后又想买些古旧的硬木家具,进而发展到想收藏几件明代黄花梨家具或清代紫檀家具。家具上需要陈设,墙上需张挂书画,于是瓷器、文玩、书画……越陷越深。”
他的第一件藏品乃是来自“走街串巷收旧家具的小贩”,“一件明代黄花梨长方凳,藤编软屉尚在”。热爱文玩的前辈们自然是他的忘年交,而心细的人,还能在冯亦代致黄宗英的情书当中找到他的身影,“前几天小朋友常罡(是音乐家也是写小说的,我和他的关系是从家里的一只破条桌开始的,原来那是只明代的木器,我不识货,他要便送了他,我将条桌放在走廊里堆蔬菜,他却供在大厅里)来我新居”(《纯爱——冯亦代黄宗英情书》,作家出版社)。
早年间,人们提到作家的嗜好时,总会将常罡对古物的热爱提出来。而他去了大洋彼岸之后,又开始在那边讲起了古物的故事和辨别。他将自己鉴别古物的方法称作“多多法”:“多读,多看,多听,多问,多思。”行内老先生们都是他学习的好老师,“王世襄先生、朱家溍先生等老一辈藏家,博物馆的朋侪同好和木器、玉器行的老匠师均惠我甚多。”他对收藏有独到看法,“文物不是可再生再造的资源,数目有限。但同一件文物会周而复始,反复出现,落入不同买家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收藏是无尽的过程。”
海外拍场上心惊肉跳
这些年来,海外中华遗珍回购的潮流方兴未艾,缘于“国外好东西比国内多”这个说法日益成为共识。移居美国之后,常罡也常常出入各大拍卖场,在他看来这是“耽湎好古”、“沉疴难摒”,而他的朋友们则经常和他开玩笑,“虽说重在参与,其实就是‘瞎那儿掺和’”。除了在拍场上守株待兔,海外不起眼的古董店、盛大的博览会,乃至杂货店,也都是他海外搜古的场所,不光美国,还有英、德、丹麦等欧洲国家都在他的路线当中。
他的实力无法与动辄天价回购文物的各大集团和富豪相比,那些“万人瞩目”的名重之器多半只能望洋兴叹。但是买小物件,也要仔细揣度,认真考证,“像我辈这样囊中有限的,一定要量力而行。考证其真伪源流,裁度其文物价值”。这也是他所说的,“眼力与缘分缺一不可”。
旧金山的博翰·伯德富拍卖会,每年春秋两季有亚洲艺术精品的大型拍卖,而之前则各有小型拍卖会一场,名为“亚洲装饰艺术品拍卖”,其实就是“汰剩次货之‘撮堆卖’(北京方言,贱卖之意)”。本着“拣漏”的精神,拍卖图录每次寄到常罡手里,他还是要细细审阅。2004年有中国象牙雕刻部分,图录中有吕洞宾牙雕一座,“估价极低”,但是常罡却觉得大有意趣,颇有“道仙之风”。他牵肠挂肚熬到预展,那日刚开门他就进去把玩,“心为之狂跳”,从该物的风格来看,“不能早于康熙,也不能晚于雍正”。本来他以为对此物有兴趣的并不多,结果后来拍卖时还是有四五个“明眼人”和他一路竞争下来,价格则“已至起拍价之十数倍”。本来与他一直竞价的藏家已经偃旗息鼓,但是拍卖师却“音色柔而轻,似泣诉似挑诱”,不断引诱对手。于是战火重起,价格再三攀升。到了这个时候,贵贱已经不再是常罡考虑的问题,等到他最终拿下这座牙雕的时候,欣喜不已,甚至有了“头晕眼花”的感觉。
如此在拍卖场上的心惊肉跳,还有几次。他心爱的清乾隆宫制紫檀炕几,本来在伯德富拍卖会场上,是与红木床配作一对,问津者罕见。他本来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结果与一个对该床一见钟情的黑人竞价再三,败下阵来。后来他费了一番口舌,将炕几从其手中买了下来。在他看来,拍卖会并非仅仅是富人的乐园,“去拍卖会的有各色人等,有富人,也有小康人士,有藏家,有古玩商家,有想致富的人,也有想学习此道的人”。
拍场以外,他曾经在加州海滨小城卡美尔的旧货店拾得春秋时的虎首玉璜,在旧书店老板那里入手清乾隆《御选唐宋文醇》,在古董节上邂逅金元时期的青白玉冠顶。每个古物都有一段故事,或是卖古旧书的奇特老板,在快餐店炸鸡香味中验看清版古籍,“对着灯光摊开一张张绿色钞票”;或是经历潇洒豁达、萍水相逢却对他信之不疑的新手古董商。
而令他惋惜的经历也颇多,或是邂逅的古物最终缘铿一面,或是无知西洋藏家破坏古物。有一件刘海戏蟾的玉雕,常罡判定是康熙、雍正时的上等雕工之作,但是底部被原来的藏家钻了孔,放入细细钢桩,再用胶灌入,好使之能够站立。这让常罡万分难过,“用北京匠师的话说,这个叫‘绝户活儿’”。常罡以爱玉者之心观之,觉得是“人残妍堪怜”。于是他用了整整一天,屏息静气,“柔捻慢摇轻抽”,才把钢桩抽出,残孔里滴上了白蜡,“好在伤在足底,不妨碍观瞻”。周舒【原标题:常罡海外拾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