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是结尾,只有短得不相称的三行:“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拍我惊酲”。读完最末一行的最末一个“醒”字,我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人既不疯又不病,是在做梦!
原来第一段全是写梦境。其实第三行内“一整夜”三个字已经透露此中消息,我们粗心,未及留意罢了。
原来是楼上在打麻将,夜战!
原来梦见长城倾倒是那四位赌友一齐推倒自家砌的牌墙,遥感入楼下人之梦!
原来梦见砖石一块接一块迸裂是各家依次发牌,啪啪有声!
原来梦里的大风砂是牌桌上的“东”“南”“西”“北”四张风牌!旋地转天的晕眩感只不过是四家轮流坐庄而已!
我小时候听见大人们把打麻将雅称为“砌长城”。余光中恐怕也听见过这个雅称,并由此而触发想象力,出诗思的吧?
第一段的梦境阴阴森森,梦中人的心境惊惊惶惶,写得真好。听那人的喊话,一口气叫出了五声“长城”,何等惧,何等悲!喊今人,喊古人,喊今古的中国人都来抢险,声声血,声声泪!独臂撑扶长城万里,可敬又可怜!“比战国更大的黑影”作为长城的意象用在梦境里,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正好符合人们做噩梦的体验。好了,到头来总算是一场梦,巍巍长城依然雄立在世界的东方,海外的做梦人依然躺在床上,读者悬念既释,长舒一口大气。可是一想到这般严肃的大悲剧(虽然是一场梦)竟然是由无聊的打麻将引起的,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反讽于焉始见。
第二段只是在最末一行的最末一个“醒”字出现后,亦即在全诗结束后,才真正醒来了。在“醒”字出现前,做梦人仍然在半醒半梦的懵态中,辨别环境的智力,判断事物的功能,仍然是很差的。所以语言文字的歧义性在这种懵态中大有用武之地。分说如下:
(一)“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这一行里,楼上既可以是长城的碉楼上又可以是卧室的层楼上,推墙既可以是推城墙又可以是推牌墙,做梦人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二)“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这一行里,那噪声初听似霹雳,再听是洗牌;
(三)“拍我惊醒”这一行里,明明是做梦人被噪声惊醒,但他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在拍他醒来,他说不明白。
读者笑够了,继之以太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海外做梦人,早晨看了报纸上的大陆“文革”消息,怵然而惊。白天为了个人前途,疲于奔命,遂忘记了。夜晚上床,又忧虑着中华民族的安危。迨至半夜,黑甜逍遥之际,或是手臂压住胸脯了,或是胃囊积压过多了,便做起噩梦来。而早晨的忧虑,此刻变形,再现于梦境里。楼上麻将夜战,此刻又引起潜意识的联想。内因外因,一齐诱发,遂有此梦。
两相比较,《上校》的反讽是在遣词造句方面狠下功夫,《长城谣》的反讽是在构思布局方面狠下功夫,各有所长,未便定其高下。我偏爱《长城谣》,实与个人经历有关。犹记得“文革”动乱期间,我曾两次梦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奔逃在亲爱的北京城内。天色昏黑,街道寂寂无人,看见崇文门楼已经圮废,上面长满荒草。醒后怅然,想起1956年我在首都生活过,不觉泪湿枕帕,如白头宫女回忆天宝年间旧事然。作者:流沙河 【原标题:两类反讽:痖弦和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