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为什么喜欢恶斗?为了弄清楚缘由,我把斗蟋从菜地捉回书房,把它俩归放碗内。结果它们神情慌张,纷纷徒劳地沿着半斜的碗壁朝外反复地爬着和滑下。为了营造出碗内近于自然的环境,我又往碗里放了一些草,放了辣椒叶。让它们适应了这新的“自然环境”后,再把那些枝枝草草拿出来,掐来一根狗尾巴草,以我儿时的经验,在那细草茎上弄出茎皮的胡子毛须来,用这些毛须去这个蟋蟀眼前拨弄一番后,又去另外一个蟋蟀嘴上挑逗和拨弄,直到两个蟋蟀弓起腿脚,有了彼此挑战与应战的咯咯的叫声,双方便开始了一场几个回合的擂台赛。在那赛场战斗中,这对蟋蟀拼尽力气、跳跃腾挪,有时借助一根草棒为壁垒,有时借助碗底光滑的一粒小点为山势立脚和出发点,他们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连咯咯的叫声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显得疲惫和低弱,直到彼此谁都明白只要对方再发起一次进攻,自己就必然倒下时,它们却各自守着一方,对望了片刻,最终打成彼此都在人类无法理解的默契中妥协不战了。无论我是用辣椒引诱,还是用我心爱的狼毫毛笔去挑逗,它们都表现出了一种识破我之心计的嘲弄,而在那碗里逃避着我的挑唆与离间,直到我端碗把它们放回到路边草地里。
在这对曾是无故恶斗的蟋蟀分手时,它们在一棵蒿草下还又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扬起翅膀咯咯咯地叫几声,才各奔东西回到了它们的家园草地中黄土的缝隙和一堆旧砖瓦的世界里。至今去回想它们各奔东西那恢复了体力的嘹亮的叫,我都无法明白,那是彼此间为下次战斗颁布的挑战书和应战书,还是不打不成交的彻悟的礼遇和告别时和谁对谁邀请下次到哪儿做客会见的热情言谈与应答。
为了进一步弄清蟋蟀们打斗的根由和不战而和的缘由,我先后捉过四十二对蟋蟀到我的书房桌上去战斗。它们中间只有三对打得你死我活,直到有一只不是断了一条腿,就是掉了一根须,而不得不败下阵来,躲在一边,看着和听着对方得胜后扬起薄翼高傲的歌唱。其余三十五对是打斗一二回后,就彻悟识破了我的阴谋,坚决要逃离打斗场,回到它们的家园草地和石缝间,另四对则是至死不斗,保持着同类和睦的尊严与矜持,直到我不得不把它们放归到自然。
后来我把书房中瓷碗和特制专用的斗蟋瓮罐丢下来,自己到草地林间的空地上,让它们自己在自己的自然地盘中打斗和撕咬,结果缉捉了十二对斗蟋在自然的土地上,无论怎样挑拨离间,设圈伏套,都不能勾起他们彼此的仇恨,让它们在自然的环境中有一场打斗和谁更傲慢的胜负赛。
在一个夏天经过近百对蟋蟀斗与不斗的实验后,我写出了一篇会被所有人视为笑柄和饭后茶点谈资的笔记体的论文:《关于蟋蟀相斗的环境条件与缘由》。有以下几个观点,我可以简单地写出来:
雄性蟋蟀有其好斗之禀性,但与男性荷尔蒙无关,那只是人类、动物和昆虫中男性傲慢的一种自然表露与本能的展示。
斗蟋相斗时一般须在一个人为的环境内,比如人们为它制造的斗碗、斗罐和与此相类似的斗场里。
蟋蟀在特殊的斗场中,其生物的灵感触角会感知一种胜利者可以从斗场回到自然的期冀和错觉。首先感知这种错觉的蟋蟀,为了回归家园而会率先向对方挑战或者以叫声传递挑战书。
蟋蟀在自然条件下,如大自然的菜园、草地、砖石的缝间,一般没有雄性的战斗,而只有谁比谁更为嘹亮的歌声。
蟋蟀好斗的禀性仅为少量——约30%为自己的天赋禀性,而其大量——约70%是人类对其自身好斗的劣根之转移和对其培育的文化性附加和诱导。(作家,两获鲁迅文学奖)【原标题:阎连科:蟋蟀好斗多因人类诱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