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丁,一个文化符号。
梳理河南当代文学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之路,绕不开这个符号。作为作家,他的小说《检验工叶英》、《旗》等曾经是中国文学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名篇,被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和大学、中学课本;作为河南文艺界的组织者、领导者,他亲手创办了河南第一个大型文学刊物《莽原》,拉起了一支被称作“文学豫军”的作家队伍。
南丁,不仅是一个时期河南文学成就的代表,也是河南文学在全国地位的一个标识。
日前,记者一行登门拜望了这位已经81岁高龄的中原文坛之祭酒。
1、静水深流八十翁
一阵秋风吹过,郑州街头黄叶遍地。在这浓浓的秋意里,记者按响了位于经七路上南丁先生家的门铃。
略显清瘦的老先生虽已满头银发,但精神头十足,身着蓝色明纹衬衣、浅色裤子,行动利落。举止间透着年轻人的热情、文人的儒雅、长者的谦和。
一本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半开半合地放在客厅茶几上,先生招呼大家围着茶几坐下。每人捧上一杯渐渐舒展的毛尖,很快便进入了无拘无束的漫谈。
老先生说自己刚刚过完81岁生日,当天来了许多朋友祝寿,非常开心,还小酌了几杯白酒。这让记者忽然想起先生手机号后四位“1931”原来是他的出生年份。
完全静下来的生活没有俗事缠绕,老先生一天到晚悠然自得,散步、看书、唱歌,还自称“能吃能喝能抽”。
“我每天早上7点以前起床,先上网浏览新浪、凤凰的新闻,尤其钓鱼岛问题,不能不关注。然后是看本埠各家报纸的新闻和寄到的一些文学期刊。”他说,白天在家还常常一边看书一边听着音乐,特别喜爱流行歌曲中刀郎的沧桑和汪峰的人文气质,有时自己还跟着哼哼。
每周四下午他还准时参加省文联老干部合唱团的练歌活动,并且晚上热播的浙江卫视《中国好声音》和东方卫视《声动亚洲》一期都不错过。
爬山,是老先生平生最喜爱的户外运动。他说或许是曾经两次下放到大别山和伏牛山的缘故,自己对山对层峦叠嶂对负重登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恋。他认为,只有山才可状写人生的崎岖立体多样。
60岁时,刚从岗位上退下的他为了试试脚力还行不行,专门西行去登华山。他和三个年轻人用了5个小时在夜半雨中登上了华山北峰,结果对自己的身体表示满意。
这些年,从“文山”中解放出来的他,有时间尽情地去爬大自然中的山,不知不觉爬遍了各地数不清的山峰。“光今年就已经爬过四座山了,我老跑在前边!”先生兴奋地说。
平日除了这些松散的安排,老先生有时还去参加一些年轻人的作品研讨会,他笑道:“我喜欢年轻人,年轻人也喜欢拉着我这老头儿去胡说八道一番!”
聊着聊着,老人忽然起身给记者找烟,然后也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看来是烟瘾犯了。
这时记者才注意到,客厅除了几组书柜,还有一个专放烟茶的透明保鲜柜,里面码着一大摞卷烟。
闲聊中,眼前的这位长者丝毫没有当过8年省文联主席的“官架”,也没有大作家惯见的孤傲,只有一种看不见、觉得到的静水深流。
2、自嘲曾为“眼中钉”
随着一缕缕白烟从指尖腾起,老人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随后,话题转到了他的青年时代。记者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分享他那穿越世纪的回忆。
南丁先生本是安徽蚌埠人,18岁那年与30名同学一起从上海华东新闻学院分配到当时在开封的《河南日报》工作。两个月后,还没来得及从事新闻写作,他便由报社老同志带领去许昌农村参加“反霸斗争”。
1950年2月,从农村回来后,他被选拔到河南省文联创作组工作。任务是参与办刊物,一个叫《河南文艺》,一个叫《翻身文艺》,主要发表通俗故事、快板书,给农村剧团提供剧本,指导他们业余写作。
“那时啥叫创作?咋写东西?不懂。完全是拉郎配,上级叫你干啥你干啥。”老先生说。
幸运的是,当时创作组来了五四著名诗人徐玉诺先生,接着又从上海来了姚雪垠先生。
“徐玉诺留着大胡子,五十多岁头发就变白了。他那个时候白发飘飘,我们喊他徐老,关系比较好,我和他亲近的方式是捋他的胡子。”南丁先生说,正是在这样环境下,慢慢地跟着他们学写东西,从此走上写作之路。
1953年南丁到郑州纺织机械厂体验生活,并于1955年2月在《长江文艺》上发表了著名短篇小说《检验工叶英》。
小说运用精巧的构思,干净、细腻、朴实的语言,生动描绘了年轻的车间女检验工叶英为了崇高理想,敢于较真、积极工作的崇高形象,展现了城市工人新的精神风貌。
《检验工叶英》一时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当年8月就被转载到《人民文学》,人民教育出版社也把它编入高中语文课本。当时,诗人邵燕祥曾在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的发言中说:“从今天起,我要把轻率发表不成熟的作品当做自己的耻辱。我们需要‘检验工叶英’来检验我们的成品!”
“叶英”,一时成为时代偶像。
“1956年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上讨论作家的短篇小说,那时候我很牛,我的《检验工叶英》排第一。”那年南丁只有25岁,今天回忆起当时场景他仍感到无比自豪。
然而,南丁先生“很牛”的状态很快被打破。紧接着的“反右”,他被下放到大别山改造,之后的“文革”又被下放到南阳西峡插队落户。
那是一段蹉跎岁月。日复一日的上山挖矿、下田干活,12年间没有提笔写过一篇东西。
“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的政治运动我全经历了,其间扮演了不同角色,当罢左派当右派。社会是个大导演,让你当啥你当啥啊!”老先生的长叹中只有诙谐没有忧伤。
时间之水很快流到了1977年。返回城市的南丁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出来。
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沉醉在小说《旗》的写作之中。就如他形容的那样:“《旗》的写作,我自己以为的确痛快,将我对1958年的荒诞和对1966年开始的十年动乱的情绪,借助一个山村的生活故事以幽默的方式宣泄得淋漓尽致!”
《旗》这部小说从“大干快上”的大跃进时代氛围中展开,以伏牛山深处一小山村核桃沟高级社由“白旗”到“黑旗”再到“红旗”的荣誉变迁,反映了1958年至1978年20年间中国农村的时代变迁。作品被评为“开中国反思文学之先河”。
人生沉浮无时,面对坎坷,这位中国传统文人表现出更多的是乐观从容。南丁先生(原名何南丁)曾用自己的名字编了一个顺口溜以自嘲:“何南丁,有时是河南的‘眼中钉’,有时又当‘壮丁’。”
正如这个顺口溜。从此,南丁的人生开始由政治运动中的“眼中钉”走向文坛的“壮丁”。 紧接着,《死魂灵》、《他们两个短促一生的编年史》、《尾巴》等一部部佳作迭出,贡献文坛。
3、当罢“壮丁”做园丁
1980年春,正当南丁先生一心埋头做文坛“壮丁”、保持良好的创作势头之时,河南省第二次文代会时隔26年后再次召开,会上他当选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
“或许是本性使然,我将这个副主席当成岗位,我要发挥点作用。”老先生说,当时看到许多地方纷纷创办以发表中篇小说为主的大型文学期刊,而河南的中篇小说创作是个弱项,他就积极建议河南也应当办一个大型期刊,于是文联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很快,他为此刊定名为《莽原》,一取继承鲁迅传统之意(鲁迅先生曾经用过“莽原”刊名),二取中原这片贫瘠的文学莽原极其需要耕耘播种之意。他还为1981年5月的创刊号撰写了发刊词。
正是这个《莽原》创刊,为日后河南文学发芽、成长提供了一块广阔天地,也为中原文坛的崛起奠下了十分重要的基石。
南丁以为新创刊的《莽原》组稿的名义举办第一期文学讲习班,召集全省农村、工厂、学校、机关近40名业余作者参加集中学习、充电,并开展文艺界久违了的采风活动。
多年之后,当人们在打量河南当代文学发展历程时,不得不承认,这些活动为河南作家的迅速成长起到了重要作用。1980年代后期,“文学豫军”横空出世,而豫军的中坚力量不少正是出自于当年号称“黄埔一期”的文学讲习班。
1983年8月,南丁奉命出任河南省文联主席兼党组书记。
“在任八年,我的确是将我的日子都给了我的岗位,日子被工作排满,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顾及我的作家身份,我只能无奈地叹息着我小说创作的好势殆尽。”南丁先生说,“据说,我在任期间,河南的文学艺术呈初步繁荣局面。有此评价,我心感到宽慰。”
的确,这期间他为河南文坛培养了大批人才,创办了《散文选刊》、《传奇文学选刊》、《故事家》、《专业户报》、《文艺百家报》、《当代人报》等报刊,河南的文学创作全面开花,在全国影响日隆,众多作品拿了大奖。
前不久,第19届北京图博会开幕,中国作家馆首次推出一个主宾省——河南,主题为“文学中原崛起”。这不仅是给予备受关注的中原作家群的肯定,而且是进一步展示崛起的中原作家群取得的创作成就。
当天一大批河南籍作家参加了这次盛会,发表在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的头版照片中,记者看到位列其中的李佩甫、郑彦英、田中禾、张宇等重量级作家,竟无一不是在南丁老先生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期间调进来的。
所以,近些年来,南丁先生一直有着另一个称呼,那就是中原文坛的园丁、领头羊。
已故著名诗人王怀让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你是一只头羊,你就是凭借着那么多热烈的感情和明媚的思想,/凭借着你在荒凉中吃到的那些草根的智慧和树皮的倔强,/凭借着你像山羊一样的角尖向后像绵羊一样的角的螺旋形状,/你坐到了文联的最主要的席位上这个席位叫主席叫头羊/你那永远微微倾着的身子让人想到田野上成熟的谷穗的形象,/你那三杯下肚就红通通的脸膛永远让人想到关云长……”
2000年,南丁先生被授予河南省文学奖——终身荣誉奖。
4、躬耕文坛无量功
“真正搞文学,要离文坛远一点。”这是南丁先生常说的一句话。
1991年,卸任文联主席后,“离文坛远一点” 的南丁先生才有机会重新提笔写作。他把创作形式从小说延伸向散文、随笔,抒写内容更加丰富,有追忆往事,有感叹岁月人生,有记人记游记趣。行文随意挥洒,不加粉饰,字里行间浸润着情感,闪烁着智慧。每篇读起来都如饮陈年佳酿,入口绵而醇厚。
2006年,《南丁文集》出版,文集共分小说、散文、随笔、诗歌、评论五卷,全卷150万字既是南丁半个世纪以来创作成就的结集,也是河南文学半个世纪以来发展的记录与见证。
在文集首发式暨南丁文学生涯56年研讨会上,与会众作家对南丁先生的作文做人给予充分评价:
作家田中禾说:读《检验工叶英》时,我还是个文学少年,而今读五卷本《南丁文集》,可以说是在读河南文坛半个世纪的历史。《南丁文集》的丰富、宽宏、湿润正如南丁本人的人生经历和精神世界,可以说就是南丁精神的汇集。
作家李佩甫说,他创办河南第一个大型文学刊物《莽原》,口号是:办一个文学的阵地,拉起一支文学豫军的队伍……他做到了。直到今天,河南文学的发展,队伍的建设,与这位“栽树”人是分不开的。这是我们需要记住的“旗”。
作家张宇说,他才华横溢又正派善良厚道,我自己相信我们几个中年作家都是从学习南丁做人开始成长和进步的。他是河南文坛的大树,是河南文坛的老榜样。
提起这些赞誉,南丁先生仍然谦逊地向记者笑道:“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在河南文艺界这么多年,混来混去,年事已高就混成‘德高望重’了。”
南丁先生曾经有个著名观点:“每一个个体生命中,都储存有煤、油、气等能源矿藏。文学就是要将这能源开发,使生命有意义地有意思地有意味地燃烧。或者说,让生命灿烂地美丽地优雅地绽放。从某种角度说,文学就是精神能源学。”
那么,对于这位81岁高龄的老作家本人而言,他的“文学能源”是否已开发殆尽?
当记者问及今后是否还有创作计划时,老先生坦言:“假如精力可以的话,我将写一部回忆录,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生难忘的东西太多啦,我想把一些故事中人性的东西发掘出来。”
起身告辞时,书房门口一幅书法吸引记者一行驻足。这是河南省文学院院长何弘先生为南丁撰写的一首祝寿诗。只见其中一句写道:“流声岂止因佳作,兴振豫军无量功。”
记者想,以此句写照先生平生,可谓妥帖。
采访间隙,顺手翻开老先生书桌上放的一本《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短篇小说精选卷,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目录栏里出现《旗》作者“南丁”,编委栏里出现“何向阳”。
记者赞叹:“教女有方啊!”。老先生脸上充满自豪:“我老了,向阳的知名度现在比我高呀!”
的确,女儿何向阳是南丁先生一生的另一个重要作品,这不仅是南丁作为父亲的骄傲,也是中原文坛的骄傲。从河南调入中国作协担任创研部副主任的何向阳,多年以来,以擅长文学批评闻名中国文坛,是河南文学评论界第一位获得“鲁迅文学奖”这一全国最高奖项的作家。她对河南文学乃至中国文学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难道不是南丁先生对中原文坛的另一种贡献吗?本报记者 张永 李鲁愿 文【原标题:中原文坛之祭酒——中原之子系列人物之南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