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善认为,译者要把自己全部心血、精力、修养、才思都倾注到作品的翻译中,才有可能成就一件艺术杰作。
著名翻译学家刘炳善教授在2010年的岁末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挚爱的学术事业,离开了融注他晚年心血,本来可望2011年春节前完成的《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续编》。
刘炳善教授走过了83年的人生道路,在生命的朝霞与夕照中,读书与写作是他最为幸福和惬意的时刻。孩童时期在郑州街头的旧书摊上,他痴迷于安徒生、格林兄弟的童话,初尝了读书的乐趣。中学的流亡途中,他浏览哲学、文学类读物,内心最喜欢的还是文学。大学入重庆大学,先读中文系,后改读外文系,坐在嘉陵江畔的石栏上读《金库诗选》、《彭斯歌谣》、《罗密欧与朱丽叶》,成为20岁青年最陶醉入迷的事。1957年他来到了开封,开始了在河南大学外语学院任教的岁月。第二年在反右扩大化中,先生被错划为“右派”。劳动改造之余,挑灯夜读成为必修之课。因为要进行英国文学史的教学工作,先生将以前的兴趣性阅读,变而为对乔叟、莎士比亚、密尔顿的英文原著研究性阅读,并对所读书籍记下了两大本的研读资料。“文革”结束后,刘炳善教授在两本资料的基础上,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完成了用英文写作的《英国文学简史》。
《英国文学简史》先是油印,后是铅印,1981年起,作为大学教材,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累计发行15万册。先生1993年修订此书,每年翻印,经久不衰。《英国文学简史》受到了大学生和青年读者们的欢迎,刘炳善教授也因此书名声鹊起。在英国文学中,先生对散文及散文中的随笔特别喜爱,1985年前后,出版了英汉对照注释本的《英国散文选》,随后又用了八九个年头从事英国随笔散文的翻译工作,先后有兰姆的《伊利亚随笔》等著作经先生之手翻译出版。62岁之后,先生晚年巨大的学术工程《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的编纂开始扬帆起航。
先生对莎士比亚剧作的兴趣,始于大学。我国莎剧翻译家朱生豪之弟朱文振在重庆大学教书,先生亲眼目睹朱文振受朱生豪遗命,在清苦的条件下续译莎剧的情况。真正引起先生编写大辞典冲动的是1986年的中国莎剧艺术节。艺术节把推广莎剧提到“提高我国民族文化素养”的高度,它重新点燃了先生久藏心中的对莎剧的热爱。莎士比亚生当四百年前,其所使用的近代英语,其词形词义与当代英语有很大差别。同时莎剧还包含伊丽莎白时代的许多俗词俚语。编写一部繁简适当的莎士比亚词典,以解决中国学生阅读莎剧原文的语言困难,便成为先生为之奋斗的学术目标。
词典正编的编写从1989年开始,1998年成稿,完成了对莎剧早期喜剧和悲剧、六大喜剧、四大悲剧和八部历史剧共23部莎剧的注释,并于2002年出版,出版不久荣获国家图书奖。词典正编的编写后,先生又接着着手对莎士比亚希腊罗马题材剧、晚期喜剧及诗歌作品的注释,计划将之作为词典的续编,正、续编既可合为一体,也可单独使用。进入续编的编写时,先生已是七十余岁的高龄了。先生最后的三年,几乎是在医院度过的,长期繁重的学术劳动,使他的心脏不堪重负。先生把书房搬到了病房,背负着学术的使命,与时间赛跑,与生命角逐。未完成的《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续编》,终于成为先生的学术绝唱。
据刘炳善先生考订,“莎士比亚”这一标准的中文译名,由梁启超手定。而梁启超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病床上坚持编著未能完稿的《辛稼轩年谱》,并有壮言曰:“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刘炳善先生对学术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与当年的学界泰斗梁启超何其相似。
刘炳善先生是一个文人气质很重的学者。文人气质是指他有着诗人的激情、良好的文学感觉和明晰流畅的文字表达能力。先生认为:文学翻译是一项庄严、神圣的事业,是一种难度很大的艺术性的劳动。而散文翻译,没有小说戏剧自有故事情节吸引读者,对译文的文字表达能力要求更高。文学翻译是一种艺术再创造的过程,要有感情灌注,译者要把自己全部心血、精力、修养、才思都倾注到作品的翻译中,才有可能成就一件艺术杰作。因此,一位文学翻译工作者,应尽量丰富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和文学修养,最好也搞点创作。刘炳善先生身体力行,不断有散文和诗作问世。《大词典》出版后,先生欣然有诗云:“老来何事习雕龙?只缘痴情耽莎翁。敢以苦学追少壮,窃把勤耕比劳农;一字未稳几片纸,三思始得半日功。心血倘能平险阻,好与来者攀高峰。”写出了词典编写的艰辛和成功后的喜悦。先生又是一位学者。学者有学者特有的立场、价值观和殉道精神。先生把五四以来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作家视为自己的楷模,把文学翻译和传道解惑的职业,作为生命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事业,安贫而乐道,九死而不悔。先生在去世前一年写作的《永远做学生――我的求学之路》一文中对英文scholar一词进行分析,以为它既可以解为“学者”(learned person),又可以解为“小学生”或“学生”(pupil)。先生以为在“学者”、“学生”两者之间,他宁可选择“学生”的称号,学生以读书为乐,永远不失赤子之心;学生要写作业:“我的著译都是向祖国、人民递交的作业和答卷,敬请人民批改”。在这样信念的支撑下,先生与夫人用二十年的艰辛劳动,投入《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的编写。
刘炳善教授所工作的河南大学将要迎来它的百年华诞。河南大学的前身是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外语教育是河南大学的第一块基石。正是因为有刘炳善教授这样的学者的出色贡献,外语学院才成为全国享有盛誉的学科,成为河南大学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坚韧不拔,严谨朴实,是河南大学长期办学形成的校风学风,这种校风学风由河大学子铸造,又化育着河大学子。刘炳善教授在面对《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这一繁难的学术工程时,最大的凭借是对莎剧的爱和对自己学术意志的坚信:“《圣经》中说,在信、望、爱三者之中,爱是最重要的”。“我深知从事这样一项学术工程,必须对于莎学事业具有一种宗教徒似的虔诚精神,一种革命者一般的奉献精神,一种老黄牛似的忍辱负重、默默奉献的劳动态度。我自己,作为一个河南知识分子,深受中原人民在太行山上用一凿一钎挖出一道红旗渠的大无畏精神所熏陶,自信具有这种精神准备”。以严谨朴实的态度治学,以爱与虔诚的精神支撑,这才成就了刘炳善教授的事业。
在谈到刘炳善教授的事业时,我们不能不提到他的夫人储国蕾女士。储女士是上海知青,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援疆10年后到开封一个工厂当描图员。1982年,一直单身而刚刚完成《英国文学简史》的刘炳善教授,经人介绍与储女士认识,第二年结婚时,男方56岁,女方35岁。婚后,储女士成为先生生活中的伙伴和事业上的助手。编写《大词典》时,储女士几乎包揽了打字、抄写、校对、出版等杂务。有了她的参与,《大词典》才有完成的可能。在医院里,我们看到刘炳善教授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受到教授晚年的幸福。
怀念刘炳善教授,其实是怀念一个历经沧桑而矢志不移的老人,怀念一种欲海横流而特立独行学术的精神,怀念一种志同道合而相濡以沫的浪漫爱情。先生的事业、著译、精神,无一不是百年河大的财富,也无一不是文化河南的财富。先生往矣,我们期望先生留下著作能早日整理面世,期望先生的夫人退休后回到上海有居住之所,期望先生热爱的莎学后继有人。(作者为河南大学党委书记、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原标题:刘炳善:苦学追少壮 痴情耽莎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