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邓万鹏 左丽慧 文 杨光 图
1982年,由马骐主演的《寇准背靴》搬上了银幕,轰动全国,获全国戏曲电影一等奖,由此被誉为“活寇准”,是曲剧界灌制唱片的第一位男演员。1983年,马骐晋京在长安剧院演出,得到了首都文艺界的青睐和好评。2006年,由文化部批准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同年,在首届河南曲剧艺术节上,被省文化厅授予“河南曲剧艺术家终身荣誉奖”。
9月7日,下午4点,洛阳王城广场上人声鼎沸,三三两两的曲剧爱好者自发聚在一起,吹拉弹唱,不亦乐乎。一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老人悄然走近,凝神倾听着这些来自民间的曲剧之声。
或许是老人脸上痴迷的神情让人觉出了异样,有人抬起头来惊讶地打量老人一眼,激动地喊出声来:“马老!您来了!”老人微微一笑:你们继续吧!
更多的人认出他来。霎时,人群沸腾了。“马老,您再给指导指导?”“马老,您来一段儿吧!”……一时间,人和人声团团将老人围住。老人拗不过众人热情相邀,开口清唱起来:“下朝来一边走一边长叹……”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不难猜出,这位老人就是今年91岁高龄、有着“活寇准”之称的曲剧泰斗马骐。
如果说听马老的演唱是大饱耳福,那么采访马老,他的亲近随和和爽朗大气,则让记者感受到另一种如沐春风。
马骐“三绝”
“在全国百花齐放的地方剧种之中,有一种菊花似地幽雅宜人的,是河南的曲剧。”著名作家冰心曾在自己的作品里写道:“我很喜欢曲剧,特别是它的小型歌舞剧,是那么朴素,活泼,自然而风趣!”这是冰心对曲剧的感受,而当时享誉曲剧界的马骐,毫无疑问为冰心对曲剧产生这样的认识作出过自己的贡献。
从艺近80年来,马骐先后在150多部戏中担任主角。河南曲剧剧目的保留剧目《寇准背靴》中的寇准、《十五贯》中的况钟、《四进士》中的宋士杰、《孙安动本》中的孙安、《赵氏孤儿》中的程婴、现代戏《白毛女》中的杨白劳,《柜台内外》中的郑大伯,《霜晨花》中的陈连香等人物,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浑厚古朴、苍劲酣畅的唱腔,生动灵活、洒脱大气的表演,令观众对这位须生泰斗赞赏有加。几十年的舞台生涯,练就了“踢靴”、“帽翅功”、“髯口功”这“马骐三绝”,而其中的每一样绝活都得来不易。
1956年,马骐参加河南省首届戏曲会演,就对当时的豫剧版《寇准背靴》心生仰慕。“这是出爱国戏,当时我虽然很想演,但还是觉得没有准备好。”马老回忆,随后,他逐步将这部戏移植过来,成为曲剧版《寇准背靴》的第一人。
马老介绍,原来的版本中,寇准是坐在地上脱掉靴子挂在肩头的,而且在“花园送饭”一场,也没有一路上穿花丛、绕山石、过横桥、翻陡坡等等曲折险阻、步履艰难的情景。“刚开始按老版本演过几场,自己也觉得笨、呆,不能很好地展现‘寇准’这个老忠臣的形象和心情。”马老告诉记者,为了让这出戏更生动一些,他想了很多办法弥补,但一直效果不佳,直到他想到京剧《虹桥赠珠》中武打动作“踢枪”。“花枪可以踢,是不是靴子也可以踢起来?”在这样的思考下,年轻的马骐开始了“踢靴”的探索。
“那个时候我就像个疯子一样,脑袋里想的都是怎么能把靴子踢起来、踢准。”马老回忆着当年的情形,笑了,“起先还不中哩!”原来,演员们脚上的靴子底足有四寸半厚,重量少说也有三四斤,别说让它从高空稳稳落在肩头,就是甩出来也不易——更何况此时的“寇准”另一只脚还穿着靴子,一高一低,重心不稳。
马老坦承,当初开始练的时候还有些抹不下“脸面”,只能在背地里自己悄悄试,靴子经常砸在地上、头上、身上,半边身子被靴子砸得青紫斑斑。受了伤、挂了彩,他就咬牙把草帽帽檐垫在肩头、用布条勒住胳膊,继续练习。
练着练着,马骐逐渐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全身心地投入了“踢靴”的练习中,甚至“人家都睡了,也是我踢靴的时候”——练了半年多,原来漫天乱飞的靴子才能踢到肩上;一年以后,则是可以稳稳落在肩头;再后来,“踢靴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想让靴子落到哪里,就可以落到哪里。
除了众人皆知的踢靴,马老的帽翅功也是将“寇准”演绎得活灵活现的三大“法宝”之一。
说到帽翅功,这里还有一个“阎门立雪”的感人故事。
“那个时候有个唱蒲剧的老前辈叫阎逢春,他的代表作《周仁献嫂》里展示的帽翅功特别精彩,我当时很想学。”马老边回忆边告诉记者,为了学到阎逢春的帽翅功,他特意趁剧团在山西演出的空隙,赶到阎逢春的住所,想学学帽翅功的精髓,不料连去了三次,都没见着阎逢春,最后一次却赶上阎逢春午休。
时值隆冬,天降大雪,为了不打扰前辈休息,马骐竟然就在风雪地里悄然站着,等待阎逢春醒来。
“那场雪下得很大,我也没想到冷不冷的,就怕打扰前辈休息,所以也没叫他。”马老说,一直等到大雪快要没过膝盖,午休过后的阎逢春推开门,才看到门前的雪人,他也吃了一惊,“听到我的来意,老师暗吸了口气,说这个帽翅功不好学,但老师也很受感动,还是答应教我。”
就这样,阎逢春还特意带马骐看了看自己制作的帽翅“机关”所在,哪里用什么螺丝、原料何来,其中要领、奥秘一一向他倾囊相授,马骐如获至宝,从此也是一顶帽翅从不离头,前辈亲传加上随后的勤学苦练,也成就了他的这项帽翅绝活。
至于髯口功,则是马骐自创的看家本领。“我喜欢琢磨戏,除了揣摩人物的情绪,还总在想怎么能把戏演得更生动。”马老说,为了表现“寇准”机智、谨慎的形象,他想到通过抖动胡须来表现他的情急。这样大胆地开创新的表现形式,全因一个念头:“根据剧情需要。”
小戏痴长成曲剧大家
1922年,祖籍封丘的马骐出生在许昌,童年的他最喜欢的就是看戏。听到有戏班演出的消息,他是想尽千方、设百计也要一睹为快。
“小孩子个子低,最早的时候就想办法钻到大人的衣服下面,跟着大人的脚步,一起溜进戏园子里去。”想到当年的小把戏,马老笑了,语气中却略带着一丝苦涩:“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哪有闲钱去买戏票呢?只能用各种办法蹭戏了。”
一次,当时的名角赵一亭到许昌演出,小马骐躲在大人长衫下的老法子被识破,被人拦在剧场外,他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戏就要开场了,怎么办?心有不甘的小马骐围着戏院打转,忽然发现一条排水的阴沟,立即灵机一动,不顾臭、不怕呛,硬是从小阴沟里爬进了戏院。
“进去以后,大家看到我都纷纷掩鼻,我才知道这阴沟里有多臭了。”马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满身粪便、污水的小马骐如愿以偿看到了赵一亭的戏,回家却被母亲痛打了一顿,“其实母亲也是心疼我。”马骐说,“还好我当时是脱下外衣爬进去的,不然母亲更生气。”
这事发生后,家人为了满足马骐的心愿,把家里的破铜烂铁仔细搜罗了一圈,最后卖了两个铜板,给他买了张戏票,让他堂堂正正进戏院看场戏。“戏是看了,但是心里很难受,那两个铜板也来之不易。”
为了不让家人再担心,马骐不再溜进戏院蹭戏了。而是将脚步转向了周边农村,只要听说哪里有演出,十里八里地赶过去,看完戏又赶回来。农村演出大都是露天,遇到冬天刮风下雨,马骐就干脆蒙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完戏也基本上浑身湿透。
凭借着对戏曲的痴爱,十几岁的小马骐开始跟着当时的曲剧演员马文才学戏。刚进戏班,彩旦、小生、老生都唱过,令他记忆深刻的就是初登台时,因穿不稳靴,硬是扶着桌子唱了一场《梅降雪》。“那个时候可能就12岁左右,一张嘴,别人就笑我是嗓子‘不沾弦’,现在想想,应该正是处在变声期吧!”忆起当年因“嗓子不好”遭到的嘲笑,马老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事实上,在自己的努力下,青年马骐的状况有所好转。“有一次剧团出去演《白玉簪》(即《卷席筒》),我演里面的‘赵氏’,结果到派饭时,别的演员一个一个都被群众接走了,就我‘没人要’。”马老笑呵呵地说,“赵氏”在戏里是个反角,心狠手辣,没想到因此“得罪”了看戏的群众,连饭都不想给“赵氏”吃——可见马骐版的“赵氏”是多么栩栩如生。
在成长的道路上,生性老实、内向的马骐虽然不善言辞,但却喜欢思考、善于学习、博采众长。
“喜怒哀乐人人都有,即使是寇准这样的老忠臣,也有着自己的情绪;正直的人就不会笑了?该难过一样会难过……”马老说,在演出的过程中,他通常是会琢磨人物的内心,不愿公式化去一成不变地表现人物。
如《寇准背靴》这出戏,在上个世纪50年代被整理成豫剧,1956年被马骐移植成曲剧,其后也在不断地整理、提高中。这出戏耗费马骐的大半生心血,除他从越调、豫剧、黄梅戏等其他剧中汲取营养、为我所用,设计了“下朝来长吁短叹”、“杨元帅死不死还不一定”等几段脍炙人口的唱腔外,他还非常重视对表演的创新与改革。
“在第一场寇准出场时,我用须生的颠步,一拖一拉、缓慢沉重,然后再抬眼亮相——毕竟寇准那个时候年事已高,还在为国事忧心忡忡。”马老向记者讲述他设计种种台步和表情时的想法。
对《寇准背靴》熟悉的观众也会记得,在“灵堂吊孝”一场中,马骐用眼睛“说话”:寇准第一次发现杨宗保不跪时,只是眼珠稍微一动,表示还未在意;当后来宗保还是不跪、郡主用脚踢儿子时,他眼珠子左右一转,表示已引起了注意;当看见柴郡主外着孝服,内穿红袄,已断定其中有诈;发现杨延昭并没有死时,眼珠子顿时滚动起来,凸显内心的巨大变化。而台步马上改成轻快的摇步,把寇准的惊喜心情表现的入木三分;“花园送饭”一场,寇准跟踪柴郡主时,马骐先后运用了碎步、滑步、云步、探步、垫步等多种台步,兼配上“踢靴”、“髯口功”,将一个年迈苍老,忧心国事,机智善断的老寇准的形象活灵活现地立在舞台中央。《寇准背靴》也因此成为曲剧艺术的极品之作。
1982年,《寇准背靴》由河南电影制片厂拍成戏曲艺术片,易名《背靴访帅》。随后晋京演出,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播放、中国唱片社灌制唱片,并被河北梆子、评剧、老调等多个剧种所移植,成为马骐的代表作之一。
耄耋顽童的现代生活
“猴子,走喽!”每天下午6点半,马老都会带着一只叫“猴子”的京巴小狗,下楼遛弯。这只京巴已经高寿12岁,马骐和老伴马凤琴也就这样风雨不断地带它散步了12年;而两位老人,已经携手度过了近40个春秋。
“很多人都知道周玉珍和马凤琴扮演的柴郡主,但是他们不知道,马凤琴就是我老伴儿!”说到这里,马老爽朗地笑了。他起身想为记者再续些水,没等起身,马凤琴已经眼明手快地拿起了水壶。在记者的“抢夺”下,两位老人才放弃了给记者续水的打算,相视一笑,落座叙谈,仍是一个主讲,一位补充。
“他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晚两次带猴子下楼,然后在家唱唱、练练。”马凤琴介绍,除此之外,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新闻,尤其是《海峡两岸》这样的栏目。
“最近关于钓鱼岛的新闻不是挺多吗,他看得最认真,还经常在家为这个生气哩!”听到老伴的“控诉”,马老认真地解释:“中国人怎么能不气愤!我还想报名去‘保钓’呢!只要他们愿意接收我,我一定去!”
听到马老的话,记者心里一动。这个以91岁高龄的年纪,还在对国家大事念念不忘,对祖国、对人民该是一种多么深挚的热爱和真情呢!
“那除了国家大事,您还关注哪方面的消息呢?”
马老娓娓道来:关于文艺院团发展的、改革的,他都关注。“社会总体是在进步的,有的政策也得慢慢变化。”说到文艺院团的改革,马老的看法很“现代”:“我关注到其他地方戏的一些举措,其中越剧界就有成立工作室的,这样的好处是演出的时候可以集中演员,不演出的时候可以分散,剧团没有太大的生存压力……”
针对当前戏曲市场萎缩的现状,马老认为“已经有所好转”,因为有“现在政府在做免费送戏下乡的活动,还有的到社区、到学校,这样做很好!”91岁的马骐谈到这个问题,思路竟如年轻人一般清晰、明确:“一方面政府补贴剧团,剧团既有收入,又能演出了。对老百姓而言,有免费的戏看,求之不得!”马老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感叹:如果那时候就有这样免费的戏看,多好!
91岁的马骐,毫无耄耋之年的老态,而是红光满面,思维敏捷。问他长寿的秘诀是什么?老人谦虚地摇摇头,老伴抢着回答:他呀,心大!
何谓心大?
“他不争名夺利,一辈子最大的‘官’也是个团长。”马凤琴的话道出了其中的“机密”。就算是对相伴了近40年的老伴儿,马老也“不会说好听的”,因为“他从来都不会奉承人,办事只怕别人吃亏、自己占了便宜。”正是这样,在马凤琴看来,老伴“很实在,很大方。”
天性里的与人为善,使马骐在“文革”那段日子里,受到过最大的折磨就是“大字报”,游街、戴高帽这样的“整”没有挨过——好人缘让人不忍心去折磨这样一个好人。
马老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挑食,退休后每天生活规律,只是简单的素食,连肉也吃得少。在不足60平方米的房子里,老两口一住就是几十年。家里的电器看上去都有些陈旧了,一台摇起“头”来吱嘎作响的电风扇,伴随他们度过这个午后的燥热。只有几张剧照、一柜子奖杯,向来访者透露出主人不一般的经历。
马骐应该说是大器晚成的演员,与张爱玲“出名要趁早”的信条相比,他的大奖都来的比别人晚:1956年参加河南省首届戏曲会演,仅获演员二等奖,20多年后,参加洛阳地区会演,终于拿到了第一,而直到1982年他赴京演出《寇准背靴》,才在花甲之年誉满京城,被称为“活寇准”——在戏剧界,这样的“成功”简直是个异数,而这样的等待与坚持,没有一颗强大的心灵,如何能得以成就?
作为深受群众喜爱的“活寇准”,老人家如今身强体健、精神十足,回顾近80年的艺术生涯,还有什么想说的话?
不料,沉思片刻的马老只轻轻吐出两个字“遗憾”。
“遗憾,《寇准背靴》这出戏还不够‘精’。” 在马老看来,“寇准”虽然深得人心,但与国粹京剧中的不少剧目、人物形象相比,还是有能打磨得更为出神入化的空间,“我现在是力不足了,未来还是要靠年轻人。”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曲剧须生泰斗,马老收了一二十个弟子,遍布郑州、南阳、新乡等地,只要有人愿意学,他都愿意教。有时候马老还主动想到农村的田间地头教学生,但常常被老伴儿劝阻:“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去了人家还不都光顾着照顾你了,那还能用心学戏?”想想,马老只好作罢。
提起对曲剧的传承,老人家直言也很遗憾:“没有特别满意的弟子,能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好好传下去……”想到这里,又提,“现在戏校里没有曲剧专业,以后的学生没有专业文凭,到剧团没办法评职称,就更留不住人才?”
思维之活跃、敏锐,令“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平庸之辈汗颜。
采访手记
结束采访,走下位于洛阳曲剧团家属院的住宅楼,马老两口坚持要下楼相送。带上睡眼惺忪的猴子,马老步履轻快,甚至试图去帮摄影记者“扛包”。
亲切随和、爽朗、朴实……采访过程中,不断有这样的感受撞击着记者的心。他们这样的老一代艺术家,盛名远播,却又过着最简单、最朴素的生活。面对记者的采访,也说不出多少豪言壮语、华丽辞藻,名动神州、须生泰斗这样的词,似乎描绘的都是与他无关的别人的生活。
回头看看他们位于三楼的斗室,窗台上,一盆怒放的茉莉在初秋的风中暗自芳华。【原标题:马骐:曲剧大家“活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