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喜铺村的几位老人,在晁错祠堂前为记者讲述有关晁错的故事。
“晁错:争议中的冤臣”系列之
□记者 朱金中 文图
引子
晁错是西汉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学问家,也是其时非常著名的重臣和忠臣。
晁错生前担任御史大夫一职,位列三公。他为了加强中央权力而极力主张削藩,被“腰斩于市”。名垂青史的他落得如此下场,“天下冤之”。
按理说,对于这样一位蒙冤名臣,后世应该叹息和敬仰才对,但千百年来,人们对晁错一直争议不断,有批评、有指责、更有赞美。
比如和晁错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大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直言不讳批评晁错是咎由自取,“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在太史公看来,晁错之死完全是他公报私仇的结果。
有宋一代,大学问家苏轼在《晁错论》中更是把晁错划到了忠义的对立面,认为晁错鼓动天子御驾亲征,自己临阵脱逃,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天下悲错之以忠受祸,而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当然,也有不少人替晁错鸣冤,认为晁错之冤,源于他忠贞为国和奋不顾身。
比如班固,在《汉书》中予以高度赞扬:“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错虽不终,世哀其忠。”唐代学者司马贞也认为,“晁错建策,屡陈利害,尊主卑臣,家危国泰”。明代大学问家李贽则明确表示,晁错“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唯知日夜伤刘氏之不尊也”。在李贽看来,晁错对国家、对皇帝不仅忠心耿耿,而且有治国之才,景帝杀晁错是愚蠢之举,“斩韩信则生入信罪,斩晁错则生入错罪,刑官假借以诳一时,史臣又久假以诳万世。”(《焚书》)
一位重臣身后能引来如此截然相反的评价,这在“二十四史”中都是罕见的。晁错身后招致如此多的争议,大概是因为他身上集中了太多符号化的因素:君与臣、忠与孝、改革与无为、集权与削藩、君子与小人、国家与个人……晁错短暂的一生,浓缩了封建士大夫所感兴趣的诸多话题,加之晁错本身具有浓厚的悲剧主义色彩,这种悲剧所具有的特殊审美意义,也是后人喜谈晁错的原因之所在。
让我们回过头来,以现代人的眼光去打量这位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名臣,尽管他的故事大多发生在陕西,但他的一生,还得从中原腹地的一个小村子说起。
名为纪念兄实则纪念弟
2012年6月中旬,我踏上了前往禹州的班车。
晁错,颍川郡人。汉代颍川郡,治所在阳翟,今禹州市。
禹州市区南约20公里有一个自然村,名曰晁喜铺村。公元前200年,晁错就出生在这个小村子里。
我走进这个小村子时,没见到几个人。天正热,有几家村民门口的狗正伸着舌头吐着热气趴在那儿。
这时,一位穿着土黄色上衣的老人从我面前经过,我拦下他忙问:“听说晁喜铺村是晁错的故里,村里还有晁错的祠堂,在什么位置?”
老人瞪大眼睛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大河报》厚重河南的记者,想来看看晁错祠堂。”
老人指指村东头:“你沿这条路往东走,大约200米,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南拐就看到了。”说完,老人打量我两眼,匆匆走了。
我走到村东头,果然看见一间青砖瓦房,房门紧锁,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千年功绩 万古流芳 御史大夫晁错之碑。石碑立于2003年冬天。
我从房门的缝隙往里看,屋内有三尊塑像,正中央的塑像髯长三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关***老爷吗?难道晁错和关羽容貌相似?
忽听得身后一声高喊:“别找了,记者同志在这呢!”
我转身一看,穿土黄色上衣的老人正招呼几位老人往这边来。一位老人还骑着一辆三轮车,车上坐着一位戴眼镜的老人。几位老人走到我面前,热情地握手。
穿土黄色上衣的老人说他叫何春营,今年61岁:“听说厚重河南的记者来采访晁错,我特意把村里知道的人都喊过来了,骑车那个叫何建营,坐车那个叫何天营,是何建营的哥哥。他们都对晁错故事知道不少,尤其是何天营,当过教师,地方志写晁错,都是他提供的素材。”
63岁的何天营腿脚不便,坐在三轮车上,非常激动:“晁错是我们村的名人,早就盼着‘厚重河南’能写一写,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在晁错碑前,几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述他们所知道的有关晁错的故事。言谈中,凡提及晁错二字,往往要重复两遍,生怕忘掉什么似的。
“晁喜铺村就是晁错的故里,这一点禹州地方志上写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争议。”何天营说,不过晁喜铺村这个名字倒非常有说头。
“我看到的资料上说,晁喜是晁错的哥哥,为人正派,他不依仗弟弟的权势谋利,而是在老家开饭铺为生。后人为了纪念兄弟二人的品行,就将村子改叫晁喜铺村,是这个说法吗?”我问。
“这个说法流传很广,我们村里人也这么认为,前几年地方志办公室写地名,专门来向我求证,我说这个说法是不靠谱的。”何天营慢悠悠地说,晁喜是晁错的哥哥,但不是开饭铺的。“十几年前我曾到山西考察,当地县志有一句话,说晁喜是晁错之兄,西汉时为山西某郡的官员。为什么叫晁喜铺呢?是因为古代驿站设在县城叫“驿”,设在乡里就称“铺”。晁喜铺村最早叫晁喜村,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朝代曾在此设铺,因此也叫晁喜铺村。
晁错比晁喜的名气大,为什么不叫晁错村呢?何天营说:“晁错是被冤杀的,他死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平反,没平反前谁敢公开纪念他啊!故乡人就想了一个办法,将村子改名为晁喜村。名为纪念哥哥,实则纪念弟弟,这正体现了家乡人的良苦用心。”
关帝庙里要给晁错留个位置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晁错死后,家乡人对这位“公而忘私”的御史大夫怀有深深的敬意,不仅“曲笔”改了村名,还建了一座晁错祠堂,以纪念这位忠臣。
何建营指着身后那间瓦房说:“这就是晁错祠堂。”
我有些诧异:“里面供奉的看起来像关公啊!”
“对,就是关公。”何建营说,这座祠堂以前是土地庙,宋代以后改成了关帝庙。“据说晁错蒙冤后,晁喜铺村人想给晁错修个祠堂,但朝廷罪人谁敢明目张胆地修啊,就修了一座土地庙,中间供奉土地爷,后来改成关帝爷,但在土地爷、关帝爷旁边,给晁大夫留了一个位置,摆上了晁错的塑像。”
何建营很快找来钥匙,开了门。进去细看,关老爷西侧的塑像,文雅平和,手持笏板,一副文官形象。“这就是晁错晁大夫的塑像。你看,关老爷面前有贡品,晁错像前也有贡品。别村的土地庙、关帝庙是为了纪念土地爷和关老爷,我们村的名义上是为了纪念土地爷、关老爷,实际上是为了纪念晁大夫。”何建营说,千百年来,打着“土地庙”、“关帝庙”旗号的晁错祠堂几经毁建,现在的祠堂是2003年修建的,但依然保留了两千多年前的习俗。
“晁喜铺村还有姓晁的吗?”我问。
“没有了,村里多是姓张和姓何的。”何建营接上话,“不过据说我们姓何的都是晁姓后代。当年晁家人被朝廷追杀,官兵追上问,你们姓什么?晁家人正好跑到河边,就随口说姓何。”
听弟弟解释完,何天营慢吞吞地说:“附近常庄乡倒是有几户姓晁的,但以前我去调查过,跟晁错没有什么联系。村里姓张的、姓何的,都是外地迁过来好多代人了。不论姓什么,这个村对晁错的那份感情倒是一直继承下来了。”
听完哥哥的话,何建营呵呵笑了几声。
在寻根热潮的当下,不少人热衷将自己的姓氏往古人、名人身上靠,以求能沾点光,何天营用半辈子的时间研究晁错,但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清醒。
据何天营说,尽管村里已经没有姓晁的了,但2009年,晁错的祖籍山东菏泽晁八楼村的四位晁氏后人特意来村里拜访。“当时我接待他们,那几个晁氏后人看了祠堂非常激动,连声说终于找到晁大夫故里了。”
诚如何天营所言,由于年代的久远和时代的变迁,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晁错后人,但对这位千古忠臣的缅怀之情依然传承着。如今我们纪念古哲先贤,经常本末倒置地强调什么“嫡传”、“后代”等,却把最该坚持的那种朴素情感丢到脑后。
晁喜铺村,一个极其普通的小村落,如果不是晁错,恐怕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它,但这里一直延续着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对忠臣晁错的缅怀之情。【原标题:一个村庄的千年忠臣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