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曦薄雾。河畔柳树下,陈文义面朝河水,双手撑竿,腰背一挺,下巴一抬,喊:“快拉锚!快开船!一路上,要安全喽嗨……”
苍劲雄浑的船工号子,裹着淡淡的苍凉,飘向波光潋滟的丹江河……
一
今年78岁的陈文义,喊船工号子已64年了。如今,号声依旧,却不见了往昔那般的场景……
老陈的家仍在河边,却是灌河河边。每天早晨起来,他都会在河边喊上一曲。“唱了一辈子,习惯了,不喊上几声心里不舒服。”
河不再是丹江河,船不再是丹江河的船。一台老旧的磁带录音机、一个磨破了边儿的笔记本和一根被握得油亮的竹竿——这是他目前唱船工号子的全部家当:竹竿用来当撑船的篙,笔记本用来记词,录音机录他每天唱的号子。
号子响起,有人驻足观望,时不时还有一声喝彩:“好!”而这声“好”,往往会让老陈兴致勃勃,一首接一首,唱上大半天。老陈说,每天喊一喊,感觉神清气爽。“偶尔也有失落,毕竟丹江上不再有号子声了。”
二
据我国最早的地理书籍《禹贡》记载,早在战国时期,丹江就已通航。俗话说“露水没籽,号子没本”,丹江号子是船工们在劳动中即兴创作,口耳传唱流传下来的。其渊源始于夏周,成于春秋战国,兴于唐宋,盛于明清,绵延传承四千年之久。
老陈出生在丹江岸边的淅川县盛湾镇,一家三代船工。听着爷爷、父亲的号子声长大的他,耳濡目染,也会哼上几句。1951年,为了多给家里挣一份口粮,14岁的他跟着父亲踏上了丹江河上的大船,开始了船工生涯,从此与船工号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陆路阻滞,丹江航运繁荣,航道上至陕西龙驹寨,下达湖北老河口,顺汉江又可入航长江,丹江沿岸百姓多依靠航运讨生计。老陈回忆说,当时从淅川到武汉,一趟最快要30天,江上随处可见大小船只,码头处最多时能停靠几百艘船,帆樯林立十余里,场面蔚为壮观。这么多的船只也养活了大量船工,平日里至少几千名船工生活在丹江上,“个个都会唱上几首号子。”
老陈当时年纪虽小,但聪明伶俐,学东西也快,经常跟在老船工后面跑,船工们唱号子,他就跟着一起唱,久而久之,他就把各种曲目学了个遍。
“丹江号子有二十多个曲调,一百多个曲目,有起锚拉纤唱的,有撑船行舟唱的,有装卸货物唱的,有推船扛船唱的。”老陈说,号子字词质朴、押韵,喊唱流畅顺口,声调苍劲幽远,音韵悠长,雄浑有力。一人领唱,众人应和。
“唱号子还有规矩:三人不喊,四人不叫,五人六人瞎胡闹,七人以上才热闹;一个喊,多个接,号声震天干劲高——唱号子的人越多,干劲越足,行船也越整齐。”
每逢新船下水或在浅水区扛船时,喊号子的人也是最多的,领头的一吆喝“哎哟依嗨!船扛活了!”一众附和“哼!”领头催促“走了走了!快行船呀!”又是一阵接应“嗷!”曲调上扬,领头的鼓舞士气“撑篙顶住吆!顺水走了吆!”“吼!”
“过去的老木船轻则几吨,重则几十吨,几十个船工一起喊,喊声震天响。这时的号子声,调子清扬,带着船工的殷切期盼,盼着一帆风顺,盼着满载而归。”
三
俗话说,“丹江汉江险滩多,有名险滩记不全,三百六十有名滩,三百六十无名滩。”由此可见,丹江险滩之多。
因为船大,行船拉纤时,船头看不到船尾,碰到情况怎么办?“这时候喊号子就显得尤为重要。号子变成了船工的沟通语言,能起到指挥协调、统一号令的作用。”特别是逆流而上,领头的唱起《急流上滩倒排号》:“吆依嗨,顶住激流水哟!”众答“啊!”“准备倒排啦!”“嗷!”“船靠号子,马靠鞭呐,号子一喊,浪淘天呐!”“嗨!嗨”……一应众和,慷慨激昂中,船工们在领头的指挥下,顺利穿过急流。(注:“倒排”,丹江船工俗称“蛤蟆蹬”,即在急流浅滩处逆水上行时,需要由众多船工分别拉纤和后推使船行驶。)
每逢船“过街”,两岸店铺林立,人流攒动,热闹非凡。这时船工们就会唱《过街号》:“一河两岸看热闹呐,可要记住吆,别乱花钱呐,不嫖不吸不赌博吆……”船工们就这样把他们的爱与恨、苦与忧、辛与酸、难与愁,融入其中伴随着喊号声世代传唱,教诲一代代丹江人成长。
四
伴着震天的号子声,老陈渐渐长大。因为吃苦耐劳,又有技术,从拉纤的船工变成了掌舵的船长。老陈说,领唱号子还有个规矩——吃鸡头。每逢开船前,必有鸡头,哪怕没菜了,船工们也自觉地不会去夹鸡头,鸡头独属领头的。
刚上船时,因为年纪小,没力气,老陈累得直哭,就如同号子里喊的“不怕地呀,不怕天呐,就怕下河去拉滩呐”“头蒙眼花,口舌干呐,眼珠往外冒呀”“谁说驾船活不重哪,请到河里去看看呐”……然而,正是这嘹亮的号子鼓舞着他不放弃,也使他从跟唱的变成领唱的,吃上了独一份的鸡头。
从1951年到1971年,一艘木帆船,老陈常年吃住在上面,娶妻生子都在丹江上,经历了暴风骤雨,酸甜苦辣,一趟趟行驶江面。从丹江到汉江,再到长江,每一道湾,每一处滩,老陈都能用他的号子唱出来:“丹江有个小麻滩、太白滩和关防滩,岩塞滩和白渡滩,西石牛和代白滩……”
1971年,淅川县发展第一条机械船,经淅川县航管站任命,老陈做了第一条机械船的船长,之后,丹江上机械船越来越多,机器的轰鸣替代了激越的号子声,号子没了用武之地。渐渐地,老陈有些落寞,“这号子没人唱了可咋整呀!”他虽然时常带着船员们唱上几段,却依然止不住号子的颓势。丹江号子似乎要没落在丹江河上了。
“这号子可不能从我手里断了根呀!”老陈心里想。于是,连小学也没读完的他拿起笔,翻开本,一笔一画地记录自己所唱过的丹江号子,一遍一遍地唱响号子声。
退休之后,赋闲在家的老陈下棋、喝茶、散步。但他一直有块心病——总是想着丹江号子,“光是自己唱唱,没个人继承不行呀!”
五
丹江号子是几千年来船工留给丹江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在老陈和一些老船工的呼吁下,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淅川县开始组织航运、文化等部门走访全县,遍寻会唱号子的老船工,把丹江号子汇集成册,抢救这一特殊的劳动音乐。
为此,县里还曾搭建临时场景,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繁荣的丹江河上一样,老陈和十几名鬓发苍白的老船工一边做着行水走船的各种动作,一边喊着各种名堂的丹江号子,表情庄重严肃,号子声震动四野。
2009年6月,丹江号子被列入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老陈也成为传承人。
也正是这一年,淅川县民俗歌手李红雨慕名拜访老陈,提出要学习丹江号子。提起这事,老陈心里那个高兴呀!他说,传承人责任大得很呢,“这号子终于后继有人了!”
两人结成忘年交,亦师亦友。老陈用最纯粹的声音教李红雨唱号子,李红雨则用专业音乐知识为号子谱曲配乐。
2014年6月,在南阳“唱响白河”群众文化演出活动中,经过精心编排的丹江号子正式走上舞台,面向世人以表演的形式喊出了新生。随后两年多,丹江号子在全省各地演出120余场,成为独具特色的文化符号。
如今的丹江碧波万顷,告别了险滩急流,激励人劳动的丹江号子也似乎成为过去,但当用于表演的丹江号子如诗般回荡在丹江上空时,老陈心中有了安慰:“要不了多久我该唱不动了,但它,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