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理工学院教授、南开大学词汇学与词典学研究中心主任、全国语言文字标准化技术委员会汉语语汇分会主任委员周荐专访
日前,在国家网信办主持召开的“净化网络语言”座谈会上,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公布了《网络低俗语言调查报告》。报告指出,按照原发微博提及量排行,“尼玛”、“屌丝”、“逗比”、“砖家/叫兽”的转发率最高,均超过千万次。而且,低俗化网络语言已经开始向部分纸质媒体转移。如何看待这种网络语言的大狂欢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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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语言有低俗化倾向
羊城晚报:最近,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公布了《网络低俗语言调查报告》,报告显示,2014年网络低俗词语排行榜中,“尼玛”、“屌丝”、“逗比”、“砖家/叫兽”位列榜首。您是否认同网络语言正在朝着低俗化的方向发展?
周荐: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汉语也是非常优美、典雅的语言。中国古代的“汉”语是有雅俗之分的,《论语·述而第七》有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古人也非常重视语言,把它作为自己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春秋时代的“雅言”,就是雅正的语言。可惜美好的社会风气,典雅的语言,被“文革”这样的污染源毁掉了。改革开放之后,党和政府花了大气力拨乱反正,社会风气的好转已收到成效,但语言的污染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清理好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网络语言刚刚进入社会时,并没有多少很低俗的词语。翻翻于根元教授编纂的《网络语言词典》,一看便知。很遗憾,我们的网络语言,在拜金主义浪潮的推动下,在俚俗文化的影响下,近些年来确有低俗化发展的趋势和倾向。
羊城晚报:不少网络低俗用语是脏话的谐音或变体,但今天这些词似乎登堂入室被人们随意使用,不仅在网络上,现实生活中也常常能听见。是因为人们对汉语文化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吗?
周荐:古人敬惜字纸,出言也十分谨慎。今人的禁忌心理比起古人来,的确是天差地别。从一个角度看,放言任性,似乎是思想解放,冲破思想牢笼的表现;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该有的禁忌没有,导致一些人口无遮拦,语言污染致社会出现某种不该出现的混乱,也是要不得的。
前不久有北京某大学的“三妈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坚决地回了一个排比句。指望用粗口话来吸引眼球,博取噱头,结果恐怕只能令大众对其愈加厌恶。说这些人对汉语文化没有了敬畏之心未必准确。准确地说,在这些人心里不光是没有了中华文化,甚至连文化究系何物恐怕都不甚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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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鄙网络用语流行的原因
羊城晚报:您认为这些粗鄙的网络用语如此流行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周荐:网络词语主要是在青年中流行,而网络本身又有一定的私密性,这易使网络语言的使用者少了诸多禁忌。假如他与父母辈的人交流用的是网络用语,他还会选择粗鄙的词语吗?假设网络语言是公开的,没有任何私密性,使用者还会百无禁忌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粗鄙的网络用语近来愈趋流行,一方面说明社会的多元、包容;另一方面,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社会放纵,甚至有失控的风险。因此,我认为该有的管理要到位,该做的事要做完善,不能不作为。
我们曾对海峡两岸两部著名的语文词典的收条情况作过研究。两岸都是中华文化的传人,但两岸语文词典对典雅词语的态度却有不同。台湾的《新编国语日报辞典》收取了为数众多的雅词语,而这些雅词语绝大多数是汉语史上源远流长、代代流传下来的,而非台湾地区自造的。《新编》收词语50960个,其中雅词语有9981个,约占词语总数的19.59%。大陆的《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收条目65000余,其中雅词语有5781个,约占该版《现汉》收条总数的8.89%。从这个数字的比较上不难看出,《新编》和《现汉》对雅词语的关注度是有差别的。
在一个时期内,传统文化丢掉了,导致鄙俗文化泛滥;表示传统文化的词语废弃了,导致鄙俚语言流行。这教训是沉痛的。如今网络词语等引发的鄙俗表达问题,或与此有很密切的关联。
羊城晚报:除了年轻人认为熟练使用网络流行语让自己显得时尚,跟得上潮流,还有媒体将这类低俗词语用在文章标题吸引眼球,其中以娱乐新闻为多,比如“绿茶婊”、“撕逼”、“小婊砸”,等等。您认为这些网络低俗用语是否可以出现在媒体上?
周荐:如果说对年轻人在网络上的用语,社会还可以有一定的容忍度的话,纸媒将一些粗鄙的词语用在文章的标题上,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因为纸媒的受众不仅仅是年轻人,而是全方位的,男女老幼、各界人士,涵盖全社会。无可否认,纸媒有着教化之功。容忍粗鄙词语泛滥,对社会风气来说不啻是一场灾难,甚至可以说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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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网络词语要区别对待
羊城晚报:除了低俗语言,类似“潜水”、“美眉”、“菜鸟”这些词已经被广泛接纳和使用了,网络似乎也为语言的创造性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周荐:“潜水”、“美眉”、“菜鸟”和“屌丝”、“绿茶婊”、“撕逼”虽都属网络用语,但前者通俗,后者鄙俗;前者大众耳熟能详,后者绝大多数人会心生抵触;前者为语言增添了新的活力,后者却是语言的垃圾、赘疣,不及时清理将贻害无穷。对网络词语一如对其他类别的词语一样,要区别对待,不可一概而论。
羊城晚报:有观点认为,网络语言的本质是种“社会方言”,它仅仅在某个地域或场域中流行,是某个特定群体共用的表达符号,和方言的情况很相像,您认同吗?在您看来,网络用语的使用应当存在边界吗?
周荐:如你所言,网络语言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方言,它仅仅在某个地域或场域中流行,是某个特定群体共用的表达符号。但是,它与方言存在质的不同。通常所讲的方言,是地域性的,无论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都与共同语存在差异,方言间也存在着一些不同。语言学上所讲的社会方言,一般是阶级习惯语、黑话、各个社会阶层和集团的用语,等等。网络语言这种社会方言与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方言也存在差异:网络语言既有使用者的限定,也有使用场域的限制,还有流布手段上的限定。
网络语言的使用理所当然要有一定边界。这里的边界是指,纯粹的网络词语应该让其在网络中存在。而那些已经冲出网络,进入人们话语活动中的词语,例如“拍砖”、“神马”、“脑残”、“美眉”,实际上它已不再是纯粹的网络词语,一只脚已迈出了网络的领域,当然也应该允许它有新的更广大自由的使用空间。
羊城晚报:在网络还未普及的年代,新词语的产生和传播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但如今几乎是瞬间发生的,这给现代汉语的发展带来怎样的好处与坏处?
周荐:新词语的新鲜感是有时间性的。一般而言,社会变动愈快,新词语产生得愈多,新与旧的更替率就愈高,新词语新鲜度消释得也就愈快;反之,社会变动愈慢,新词语产生得愈少,新与旧的更替率就愈低,新词语新鲜度消释得也就愈慢。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一个词语从出现到为这个民族的绝大多数成员熟知,所需要的时间远比一个相对开放的社会要长,因而,该词语在封闭社会里的新鲜感要比在开放型的社会里消亡得慢。一个封闭性的社会,新词语的产生不会是全方位的,因而,既有的词语为新词语所替代的几率也是较低的。
而当社会走在正常的轨道上的时候,新词语既是全方位的,变化和更新的速度也是较快的。网络出现在社会高速高度发展的今天,网络词语更不是封闭的社会所能拥有的,因此,网络新词几乎是瞬间便可红遍全国甚至全球。这样一种词语更换的速率,堪称词语爆炸,对于我们知识经济时代是必须的,对于我们自身的知识更新是必要的。我们每个人,尤其是年轻人,要积极掌握新词语,同时也要沙里淘金,要取精用弘,要化腐朽为神奇,要以拿来主义的精神使之为我所用。
众议
能丰富汉语的词汇
要以平常心看待这些网络语言,语言本身就不是一潭死水,网络语言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网民的一种创造,它能丰富汉语的词汇。但其中也有一些糟粕,首先媒体就不要去传播它。健康的、有生命力的语言必须是通俗又不粗俗、生动又不下流。
大部分拉低智力
汉语确实美,我读《陶庵梦忆》,每每被迷到颠倒迷离,《红楼梦》、《水浒传》、《海上花》,甚至我重读《儒林外史》,都有着画面不可思议穿过你脑后勺的另一个更高维度的电影感。
我自己也已经被网络语言给“冲击”到了。主要是文学出版量的萎缩,销量低到无法让一个以前可能靠纯文学写作的年轻小说家维生。但是在台湾,这一切都发生在网络之前,或萎缩得还没有那么铺天盖地的初期。愈简单的内容愈好卖,全球化的畅销翻译小说也是,那真的是把所谓纯文学的根须所抓附的土壤全刨空了。
现在大家开始担心网路的话语简单化,其实看看我们的电视节目,或是过去二十年大型连锁书店所谓排行榜畅销书——好大的资源和宰制力,内容大部分是将智力拉低的。网路只是一种媒介革命,我这代人恰好生在这个人类全景改变的时期,没有前人经验可依循。
它是单一个体的生命时间所不能掌握、阅读的海量资讯,即使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那样的百科全书派小说家,穷其一生妄图盖起虚拟图书馆,都没辙。并不是古人都是聪明的,他们或许是在较狭量的资讯世界,穷其精力专注做一件事。
现在的每个网民,像古代被累死的皇上,每天需要阅批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折。每天通过眼球和脑袋接收的资讯量那么大,精疲力尽,自然没力气读比较复杂的纯文学了。
消减语言的严肃性
在这个信息化时代,面对目前海量图文信息和网络文学的冲击,我担心语言正逐渐失去严肃性、经典性和殿堂性,文学语言亦随之失去鲜明的个性和诗性。用复旦大学中文系郜元宝教授的话说:“开放的社会最不缺的东西,或许就是语言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作家写作时必定有许多纷至沓来的语汇和语法诱惑着他,有许多语言的碎片在他周围漫天飞舞。但是,在这种语言氛围中,并没有他最亲近的语言。他奋力谋求个人语言的某种整体性效果,留给读者的却往往是极易解散的语言堆积物。语言太多了,好语言太少了。”
中国小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鲜有小说文本进入经典化殿堂,除了意识形态等政治因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问题或语言缺乏个性和诗性,尤其缺乏个人化诗性。今天网络语言的冲击,也对不少作家的写作产生了影响。这种流行语的冲击,消减了语言的严肃性,对小说的发展并非好事。
究竟
网络低俗语言的四个来源
网络低俗语言产生共有4大途径:一是生活中的脏话经由网络变形而受到广泛传播,例如“草泥马”、“尼玛”等词语同音利用;二是词语因输入法运用而呈现出象形创造,例如艹、“我屮艸芔茻”、“我凸(艹皿艹)”;三是英文发音的中文化、方言发音的文字化使网络低俗语言不断翻新,比如“碧池”、“滚粗”;四是网民自我矮化、讽刺挖苦的创造性词语,如“屌丝”、“土肥圆”、“矮矬穷”等。
网络语言环境中低俗语言的使用,主要有以情绪发泄为目的的网络谩骂、以恶意中伤为手段的语言暴力、以粗鄙低俗为个性的网民表达三方面的现象。
何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