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北京11月18日电(上官云) 当今世界最负盛名的汉学家之一叶嘉莹先生最新修订的著作合集《迦陵著作集》及《人间词话七讲》近期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瞬间便受到学界与诸多诗词爱好者的关注。近日,叶嘉莹在天津寓所接受记者专访,对古诗词与古典文化的传承现状深表担忧。她说:“守着一座宝山却不自知,甚至还会为了贪图享乐做出违法之事,这是现代年轻人的悲哀”,中国古诗词蕴含深厚的文化内涵,如何引导年轻人进入这座宝山,是当务之急。
家学深厚:读书当从识字始
九十高龄的叶嘉莹出生在一个旧式家庭,幼年并未进入当时的一般小学就读,父亲成了她最好的启蒙老师,教导她“读书当从识字始”:“比如一个兴字就有不同的读法,当作动词讲‘复兴’,当作名词就用作‘兴趣’(兴为四声)。”
“古人写诗有三种开端,即赋比兴,在这里,兴要读成四声。赋是直言其事,有什么就说什么;‘比’则如《硕鼠》,要讽刺剥削者,用大老鼠来做比喻,是由心及物;而‘兴’则如《关雎》,由物及心,因为看到一对鸟在叽叽喳喳地叫,它们有如此好的伴侣,人不也应该如此吗?”叶嘉莹同时解释,目前对《诗经》一些词句的理解也是有偏颇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指的是有内在美德的女子才是男子的好配偶,而不是指外形苗条的女子。
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叶嘉莹说,只有先把字认清楚了,才能把书读懂。诗歌是一种感情和意念,作诗的三种方法并不神秘,而现在一些人教小孩背诗,可是孩子并不识字,这并非根本之学,“认识中华文化要从根本的地方认识,诗词美感意境根本都在文字” 。
说到时下流行的儿童背诵古典诗词的“热潮”,叶嘉莹认为,应该培训师资,让老师对诗有深刻仔细的认识,有讲解内涵的能力,再带领孩子诵读。但现在的“读诗”却比较盲目,一些老师所讲的古诗四声不对,内涵不懂;一些“古典”班,招来老师便“关关雎鸠”这样盲目地去吟唱。
“我们传统文化怎么断绝的?从你们年轻一代,你们当年就不懂。”叶嘉莹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她认为,一些年轻人根本不读古书,甚至一些中文系的学生写论文也是打开电脑抄材料。“诗词从小学生开始是对的,但是要有一个好的老师。中国是一个诗的民族,作诗的历史从汉魏六朝直至元、明,清历朝人旧诗也写得非常好。中国古典文学里面有丰富的蕴藏,就好像一个富有的家庭,但是这个遗产却找不到密码,不能继承和接受,这是很可惜的。”
“现代一些年轻人,守着这样丰富的文化宝藏却不自知,却只是盲目地追求物利,这是现代年轻人的悲哀。”叶嘉莹轻轻地嗟叹道:“我之所以还在教书,就是希望引领年轻人走进去了解这些传统文化。”
阅读古诗“吟诵”很重要 从未排斥白话诗
就古诗词研究来说,读懂其内涵是一方面,而吟诵也十分重要。福建浙江一带的方言保留古音很多,所以素来便有人认为,用那里的语音读古诗最有韵味。叶嘉莹说,她并不反对用江浙、福建方言读诗:“我曾在台湾住过多年,闽南话诗歌吟诵非常好听,平仄更鲜明。但现实需要我们讲普通话,其间没有入声,所以我们教学生就要适应这个现实,但仍然要想办法让学生了解诗歌的声音节奏之美,我就告诉我的学生,凡是入声字都读成短促的去声。”
“就读诗来讲,吟诵很重要,写中国的旧诗尤其如此。”一谈到热爱的古诗词,叶嘉莹便神采飞扬。她说,古人作诗,不是对着白纸苦思冥想,逐字逐句拼凑,而是伴随着吟诵之声,字句自然会浮现,“诗歌需要灵感,它可以自己跑出来,而吟诵,就是帮它跑出来的办法。”
虽然一生只写古体诗,但叶嘉莹对现代诗或白话诗并不排斥。在她眼中,随着时代的变化,诗歌也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适当学习、选用是可以的,而如杜甫一般的伟大诗人,晚年的作品也并不遵守文法。
“你看,像‘香稻啄余鹦鹉粒’一句,当年胡适之说这句不通,应该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其实诗就是诗,白话是白话。诗歌以表现情感为重点,包含这句的杜甫《秋兴八首》均是如此,好似一个情感生命的整体,从出生到结尾,描述他坐船经过夔州、三峡,引起对长安从秋到春的怀念。”叶嘉莹认真解读道。
因为天资、生活背景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对于同一首诗,不同的人也许会有不同的感受,但其根本是体悟诗作者蕴含于文字中的最初的感情本质。叶嘉莹认为:“一个有理想修养与实际生活体验的诗人,他的诗会十分丰富,会用整个生命的心思与意念吟诗。”
“诗歌是有生命的。如果读懂了,你就会受感动。”叶嘉莹举自己读辛弃疾词的感受作为例子:“辛弃疾有一首词,讲到自己到老了才真正认识陶渊明。如果诗歌没有生命,千百年前的陶渊明如何能够感动辛弃疾,他们又如何感动今天的我们呢?杜甫、辛弃疾的诗在我的心里是活的,有感情、生命。”
建“迦陵学舍”继续研究:回国不是为享受
研究诗歌多年,叶嘉莹也遇到过自己的知音。四川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缪钺,仅仅与叶嘉莹在会场上碰过面,但是凭着对彼此作品的阅读,便邀请她每年暑假去跟他合作做研究,结集为《灵谿词说》出版;也有素未谋面的普通读者会给她写长长的信诉说对古诗词的热爱;更有一位企业家,偶然读到她的书,因为受到吸引,一口气读完了才发现自己一直站着。
“早年我回来讲课,把南开的专家楼当作临时住处,每年走的时候都要把东西整理清楚还给校方。有人要给我捐款盖楼。我拒绝了。”叶嘉莹明确表示,给学校捐款可以,给我个人住房绝不接受,“教学科研是我的一切,我的余生是要把我体会到的中国诗歌丰富美好的生命说给年轻人听,这是我生命的目的。”
叶嘉莹的话并非虚妄之言。三十多年来,她每年都要往返于加拿大温哥华和中国天津之间。她家里的十个大纸箱装的都是满满的资料——草稿书信、讲课录音,近年来每次回天津,她都会带上很多资料,已经带回四十个纸箱了。她说,这些资料即将被安置到建成的“迦陵学舍”:“搬这么多东西回来是为了整理,有重要意义的工作,不是回来享受。我回来后仍需要不停的工作。”
迄今为止,叶嘉莹著作等身,连她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最喜欢哪一本。叶嘉莹把自己的书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写的研究心得,一类是授课录音的整理。叶嘉莹认为,各有长处,也各有缺点,写的时候可以坐下来,思想更加细腻,材料更切实,而口授内容则可旁征博引,内容更加丰富,有些像“跑野马”。
专心著书立说的叶嘉莹受到各界重视。2014年5月,南开大学专门为其举办盛大的研讨会庆祝其九十华诞,多位学者道贺,被称为“学界红地毯”。著名中国近代史学家汪荣祖,著名作家白先勇、席幕容,均到场祝贺。国务院前总理温家宝和现任副总理马凯也致信祝贺,充分肯定其文学成就。
叶嘉莹还提到了最近古诗词愈加受重视的事情,并表达了对诗歌评奖的看法,“本来评奖也是好事,是一种鼓励,就看你怎么选,怎么操作了。”
叶嘉莹生平
叶嘉莹一生传奇。1924年,她出生于北京一个传统的书香世家,祖父曾在清廷为官。父亲叶廷元为早年北京大学毕业生,是中国航空公司最早的员工,母亲婚前也曾是女校教师,二人育有一女二子,叶嘉莹为长女,下有两个弟弟。
自三四岁开始,叶嘉莹在父亲指导下识字,家中请来老师为其授课,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十岁开始写古体诗,填写令词。后抗战爆发,父亲随公司迁往后方,杳无音讯,叶嘉莹遂在伯父教导下成长。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入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诗词名家顾随先生,打下深厚的古典诗词功底。几乎同年,其母因病去世。
1945年,叶嘉莹毕业后即在北京数所女中任教。1948年,与国民党军官赵东荪结婚,并随之前往台湾,任教于彰化女中。1950年,丈夫被卷入“白色恐怖”下狱,隔年自己亦被迫去职收押。出狱后,为维持生计,她转到台湾南部一所私立女中教书。1952年起,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执教,取得丰硕研究成果,培育出如著名作家白先勇、陈映真等一批文学大家。
因成就突出,1966年,叶嘉莹受邀至美国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任访问学者,在哈佛大学与著名汉学家海陶玮教授合作研译中国诗词。1969年举家移民至加拿大温哥华,获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职位。1979年回中国天津,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执教三个月,后与诗词研究专家缪钺合著《灵谿词说》。1991年应南开大学之邀,成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所长。曾在上海、南京、成都、香港等地多所大学讲学。
叶嘉莹长期在西方从事教学工作,阅读了很多西方文艺理论著作,将西方文艺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是叶嘉莹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的重要贡献。1990年,叶嘉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
2012年6月叶嘉莹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温家宝为其颁发聘书。
2014年,南开大学专门举办研讨会庆祝叶嘉莹九十寿辰,温家宝致信祝贺,赞誉她从事教育事业近七十年,培养了一大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人才,深受学生爱戴,可谓桃李满天下。七十年来,叶嘉莹一边孕育桃李,一边从事研究,为传播中国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温家宝在信中称赞叶嘉莹:您的心灵是纯净的,您的志向是高尚的,您的诗词给人以力量,您自己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叶嘉莹曾荣获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及国家文化部等部门主办的“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等各类奖项,研究著作超过三十部,代表作有《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等。其中2008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迦陵著作集》是嘉莹先生亲自选定的著作合集,包括《迦陵杂文集》《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词学新诠》《清词丛论》《唐宋词名家论稿》《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八本,于2014年10月重新修订出版。而由海内外友人与南开大学联合兴建的迦陵学舍即将落成,叶嘉莹将在迦陵学舍带领学生们专事古典诗词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