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1年以来,昆曲的有效保护和持续发展为中国戏曲艺术遗产的存续提供了可供借鉴的宝贵经验。昆曲在文本、艺术、后续传承者以及文化生态等方面取得的推进,很好地诠释了中国戏曲“非物质”特性是如何通过专业的活态传承得以延续的。如果将昆曲看做中国古典戏曲艺术的最高典范,那么可以列入古典戏曲范畴的剧种如高腔系诸剧种、南戏诸剧种等,如何将悠久的古老生命力接续下去,仍然是这些剧种在当代的重要命题。
在现存古老剧种中,福建莆仙戏是尤为独特的一个。称其“独特”,不仅仅因为这个剧种肇生于宋元南戏的悠久历史,以及在此期间累代相积的戏曲形态,也不仅仅缘于这个剧种长期依存在福建莆田、仙游的乡土社会,以及由此将古老方言与数百年来的声腔予以完美结合。更重要的是,莆仙戏以其各行当共同遵行的独特而完整的表演体系——傀儡介,即直接从木偶戏中蜕变而来的动作科介体系,显示了与昆曲、京剧截然不同的文化品格。
上世纪60年代初,莆田的郑秀川老人编写了一部《莆仙剧小纪》,盛赞当时还没有趋同于京剧、闽剧的莆仙戏艺人们,称他们的表演艺术“都是经过几百年来先民千锤百炼研究出来,传流下来,又经他们精研,推陈出新,成为自己的绝技”,并且建议“应请他们出来,组织导演班,把他们的技艺传给下一代,莆仙剧才能向正确的方向发展,才不至于把先民苦心创作的宝贵遗产丧失了”。同时,他也建议将大量方言剧本“整理校勘”,将莆仙音乐曲调予以规范记录,并对演唱法进行“研究厘定”。这些意见显然与当时文化主管部门对莆仙戏艺术传统的整理、挖掘和研究等工作是同步的。这一次有意识的艺术遗产保护工作,为莆仙戏作为中国最古老的戏曲剧种之一的文化定位奠定了基础。
2006年,由福建省莆田市政协和福建省艺术研究院共同编撰的“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正式启动。这项工作经过7年的辛苦努力,于去年末最终以皇皇23卷、近1000万字的鸿篇巨制得以面世。丛书的编撰实际是对50年前的莆仙戏保护工作,当然也可以算做对郑秀川老人部分建议进行的全面回应。
这部丛书从5000多部莆仙戏剧本中遴选了236部,总计17册,通过方言校勘的方式,将莆仙戏与宋元南戏、明清传奇等相关经典剧目,整理罗列,全面呈现历代莆仙艺人有序传承和创造的戏剧经典。此外,丛书还专列《锣鼓经》、《音乐曲牌》等总计7册,集中呈现莆仙戏古老的舞台艺术,包括音乐、表演、脸谱等规范,并通过戏曲史料和相关论著的瑰集,充分展示这一剧种独特的剧种个性和历史底蕴。应该说,这套丛书通过文学文本、声腔音乐、表演科范、舞台美术的集中整理,最大限度地构建起莆仙戏的艺术体系,为莆仙戏的体系化保护迈出了第一步。
称其为“第一步”,是因为这套丛书的编撰工作只是这一古老剧种在当代进行有效保护的开端。相较于昆曲从其成熟之际便已开创的曲学研究传统、音乐和身段的谱录传统,以及近代以来在海内外学者间形成的学术研究传统,古老的莆仙戏对其艺术传统的整理和研究显得非常不足,这当然也是中国大多数剧种无法全面为人所了解的原因所在。特别是从近代以来,莆仙戏的后学者畏于传统身段科介的繁难和古老曲牌音乐的细腻,转而学习京剧、闽剧的艺术表现手段,导致大量艺术遗产迅速退出时代舞台。当代莆仙戏的民间职业剧团超过百个,除了适用兴化方言的音乐曲调外,几乎无力再现莆仙戏的古老剧目、科介表演和曲牌音乐,这是令人痛心的。当代莆仙戏在莆田、仙游两县的红火发展和其古老艺术遗产在民众舞台上的流失殆尽,成为这一剧种能否完整保护其艺术体系的重要挑战。应该说,当读者展读这套丛书中的文本和音乐、表演艺术之时,那些唯一属于这个剧种的完整艺术形态已经大量地远离了,甚至是缺失在莆仙戏的当代舞台。
其实早在50年代,福建省文化主管部门就在莆田、仙游举办艺术训练班,试图通过代际艺训的方式,让独特的经典表演艺术得到传承。例如仙游县艺训班教学总结报告对于莆仙戏传承的经验,其中4条经验值得注意:全面汇集多行当且戏路宽广、舞台经验丰富的艺师进行教授;着重基本科步的训练;虚拟手法和特技的传授;以戏传授技术。其中所说的“以戏传授技术”,即通过择定剧目,将有技术可表演、能体现艺师的专长戏路、脚色行当全面的舞台剧目传承下去。在仙游县艺训班经历了两个月的基本科步舞蹈训练阶段、8个月的排戏阶段、半个月的实习阶段和两个月的下团体验阶段后,学员们掌握了5部全本大戏和7部折子小出戏。显然,这种结合了时代特色的传承方式是艰苦而有效的,当然也是符合莆仙戏艺术规律的。“以戏传授技术”的经验,说中了“戏”——经典剧目对剧种的作用。在这个古老剧种中,“戏”如果难以存续,其展示独特傀儡介的“技术”当然毫无疑问成为这份文化遗产最容易流失的部分。这是半个世纪以前就已经达成的共识,当然值得当代莆仙戏传承者们高度注意。
“莆仙戏传统剧目丛书”揭开了莆仙戏厚重的艺术传统之一角,其著录整理的剧目和艺术,当然可以作为当代莆仙戏深入挖掘和继续发展的基础。但是完整的莆仙戏传统需要通过鲜活的舞台再现和完整的艺术传承,才能保持这一剧种应有的特色。严格地讲,半个世纪以前郑秀川老人提出莆仙戏的“正确的方向”,并没有在莆仙戏的当代传承和发展中得到很好体现。其实,在莆田、仙游的民众舞台上,更需要有能够标识戏曲身份和文化基因的莆仙戏传统形态,这是因为莆仙戏以傀儡介为核心的表演艺术和以宋元曲牌音乐为依存的音乐艺术,在中国现存的300多个剧种中是绝无仅有的,而且是独树一帜的。
13年的昆曲保护让昆曲的经典艺术恢复到了上世纪中叶的数量,而且古老经典在当代社会得到了广泛认同,这让人备感欣慰。与昆曲有着近似命运的诸多古老剧种应该从昆曲保护的成绩中得到启示。古老剧种如何传承?答案其实也很简单:传承剧种的古老品格。古老的表演艺术和音乐艺术最终呈现于累代相积的经典剧目中,深入地挖掘和整理经典艺术,精致地再现和提高经典呈现,完整地传承和推广经典作品,是当前莆仙戏和众多古老剧种保持其文化品格的最紧迫工作。
王 馗(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