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力的获得,并不是一定要站在时代的前端。如果能把眼光放得足够远,在我们的身后,或许也一样隐藏着创造的源泉。”这是王占北从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设计中的设计》一书中选取的一句话。
2008年起,王占北利用业余时间跑遍了十堰五县一市寻找手工艺人。在十堰市湖北汽车工业学院的教学楼里,王占北对着他的这本《鄂西北百工开物启示录》目录,给我介绍起多年来他走访、记录下的鄂西北民间手工艺的现状——在书中收录的10项传统纯手工艺中,“几乎全军覆没了”。从最后一次走访的情形看,这些濒临消亡令人惋惜却也不可抵挡。
本期《长江地理》跟随王占北一起走进大山,感受当地手工艺人们的面临的现状与无奈,也在“最后时刻”去领略那些隐于民间的生活艺术。
鄂西北手工艺人现状调查之一
现状
由羊尾村火纸开始的探访
当年的秦岭巴山,交通远不及现在方便。好多次在整理好行装准备出发时,王占北犹豫到底要不要“找罪受”,但一想到前功尽弃,他还是说服自己骑上摩托车,开往房县、郧西、十堰偏远的地方……
比起最初拍火纸专题摄影的想法,摩托车似乎将王占北载得太远了。这位工业设计专业的老师,在2000年前后,注意到羊尾镇羊尾村的火纸和造纸匠人们,他准备拍一组摄影专题。
为此,他前后十来次寻访,从羊尾镇自然环境到造火纸的社会传统,个人的思考,专家的说法和解读。2003年9月,王占北前往江南大学(原江苏市无锡轻工业学院)设计学院研究生班进修工业设计课程,提交论文时他选择了自己熟悉的火纸。因为内容翔实、例证丰富、材料鲜活而得到了老师的大力表扬。
这为王占北去深度挖掘鄂西北的民间手工艺,开了长途绿灯。回到十堰后,他仔细研究起鄂西北的民间手工艺来。他扩大了找寻和了解的范围,从传统手工业,到半机械化手工业,再到现代手工艺,从十堰的最北端郧西到最南端房县,再到最东面的丹江口市,他利用业余时间,实地走访了十堰40多名手工艺人,从陶匠到篾匠、铁匠、木匠、称匠……寻访和记载了十堰二三十种手工艺的现状、原材料资源、生产制作工艺、产品销售及使用、人文社会环境等。
曾经的制陶厂,只能靠产酒坛子维持生计
在丹江口市浪河镇,王占北遇到了曾经制陶生意红火,后来因为“南水北调”工程影响而被迫终断生意,举家迁移的黄泰源兄弟。
历史上,丹江口浪河镇就是古代微型陶窑文化的重要发祥地,这里主要生产质地较粗、经济实用的红陶制品。2009年,考古学家们在浪河镇薄家湾村发掘了一个东周时期的遗址,与其紧邻的小店子村也挖掘出了东周和汉代的陶窑,在这里,考古学家们发现了完整以及可以复原的器物达262件。这些陶窑遗址的发现,为丹江口制陶的可能性做了很好的权证。而在考古学家们未挖掘之前,黄泰源和他的同行们,早已在这里“凝土火烧以为器”,他的厂子就坐落在薄家湾村东周微型陶遗址附近。
2006年8月,王占北第一次去丹江口浪河镇时,黄泰源的陶瓷厂,只剩下一个帮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意红火时,他曾经请了九个帮工。因为塑料产品的迅速普及和广泛使用,陶瓷制品以其致命的缺点,无力与之抗衡,先前的主要营生花盆,几乎销不动了。这个运作了三四十年的本土作坊,最后集中到了生产酒坛子这个领域,勉强维持生计。
“如果不借助机械化生产,不走向市场竞争行列的话,迟早是要被淘汰的。”黄泰源的制陶厂是这样,竹山县的篾器生产也是这样,郧县的龙须草毯、郧西的火纸、房县的打铁,没有例外。同黄泰源一样的无奈和惋惜,但王占北多了一份冷静,王占北试图参与其中,改变一两种手工艺的命运的,但困境重重,摆在面前的问题似乎不是他去做,就能有所改观的。
靠本事吃饭的手工艺人,当年是极受人尊敬的
很明显,这些濒死的手工艺,在自然农业时期,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需品,有着无须认证却权威过一切的高度。
就像一个谷筛,不仅关乎吃喝,更关系到春种秋收和千秋万代。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那些凭本事吃饭的铁匠、木匠以及木匠,在劳动人民心中,绝对算得上十足的技术骨干。
王占北走访的竹山县官渡镇人王益宏,曾经就是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篾匠。1961年,15岁的他迫于生活压力辍学,找到了官渡区竹器设篾匠吴高云,拜他为师,开始篾匠生涯。
据说,当时师傅的月工资达到80元,远远高于区委书记50元的工资水准。这不难让人想到人们对于这个行业的需求和依赖程度。
时过境迁,半个世纪后,同样是为了生计做篾器,“但光景大不相同了。”2010年,王占北第二次走访官渡镇时,当年和王益宏一起拜师学习篾器的十位师兄弟,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位偶尔做做了,其他八个人都改行了。
“被时代淘汰了。”经历者和见证者都为这种“眼看着慢慢死去”的状态惋惜,却无力回天。就像王占北最早接触的鄂西北手工艺火纸匠人孟庆寿的无力一样。
这种感触在自己最早接触,也最多接触的造火纸领域尤为突出。
如果不借助机械化生产,不走向市场竞争,迟早要被淘汰。黄泰源的制陶厂是这样,竹山县的篾器生产也是这样,郧县的龙须草毯、郧西的火纸、房县的打铁,没有例外。
王占北试图参与其中改变一两种手工艺的命运,但困境重重,摆在面前的问题似乎不是他能改变的。
特写
造火纸的父子,
“走山”卖掉7000斤余存
“你肯定会失望的。”去郧西县羊尾镇羊尾村寻找手工造纸前,这句话,王占北重复了好几遍。
2000年第一次接触郧西羊尾镇羊尾村造火纸后,王占北就欲罢不能了。在与手工艺人同吃同住的走访中,通过他们的讲述和亲眼目睹,王占北勾勒了羊尾造火纸业从星星之火,到一个小镇上三十多家厂的绝代兴盛,再到造火纸业败落的起伏画面。
如今,当年他走访记录的那对造火纸的父子,父亲只能拄着拐杖养老,儿子孟庆寿也早已改行,打工之余,压面条卖。他们家的火纸旧址上,别家新盖的房子,已经住了好几年了。孟庆寿说,每次路过那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羊尾镇属郧西管辖,但在地图上,距离陕西白河县仅10公里路程的便捷,让更多前往这里的人更愿意搭乘出省去白河的过路车。这个出西蜀入荆楚的必经之地,在“两省(鄂、陕)”、“三县(郧西县、郧县、陕西白河县)”交界处,原本就是一个汉江畔的千年古镇。
顺水顺路为这里提供了不可抵挡的交流渠道。据说,从这里出产的火纸,走水路可达武汉,走陆路,向川、陕、豫一带延伸,从自产自销到计划经济时代,再到个体经营时代,在中国人特有的丧葬文化需求下,由近及远燎原般发展着,到了很多火纸艺人至死都未曾到过、甚至未曾听说过的地方。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羊尾整个村子,都是火纸的天下,造之、用之,除了夏收农忙时节,只要河水能让水碓转起来,那里的造火纸似乎没有偃旗息鼓过,几乎“家家造纸,日夜不停,远近闻名”。那时,从村头到村尾,30多家火纸厂,再往龙潭河延伸,有50多家厂房。
往后,挣钱的渠道多了,村子里的劳动力也开始分化,造火纸的人确实少了一些。但2012年的一股外力作用,给还没有准备的以此为生者,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四川机械化生产的火纸闯进湖北郧西市场。用孟庆寿的话说,感觉“哗啦啦地就来了,一下子占了所有的商机”。不等“走山”,他们就被兑垮了。
“亏心”,这是孟庆寿惋惜自家厂子倒闭几年后,不由自主挂在嘴边的词,他不甘心,可又不得不承认,从四川传入的机械化生产的火纸,质量好,产量大,他们无力竞争。
最后,他将千把块(每块七斤重)火纸,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走山”卖掉了,如今,家里只看得到四五块造火纸用的竹帘,“留作念想”。村里的其他同行们,也都差不多改行了,跑车、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
在王占北看来,羊尾火纸业的惆怅句点,就这么被火纸艺人转行这个事实画上的。现在的羊尾村,人们还会提起一家火纸厂,但现存的那家火纸厂,已经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造火纸了。
夏收季节,工人回家收庄稼,老板也给自己放假去打麻将了。平时运转起来,也无非是将那些从广西一带运来已经做好的大块火纸,按规格,切割,然后包装好罢了,没有竹子,没有河水,也没有“嗵嗵嗵”,沉闷,缓慢,而有力的水碓工作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