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华老了。比起5年半前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的后背有些佝偻,一些地名他需要想上一会儿才能说出来,也有的干脆就没说出来。
■ 人物名片
陈志华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1929年生于浙江宁波,1989年开始从事乡土建筑研究和保护工作至今。著有《外国建筑史》、《意大利古建筑散记》、《诸葛村乡土建筑》、《婺源县乡土建筑》等。
【回忆】
收拾旧作,老东西总得留下吧
我先后去过陈志华家4次,他对我没有一点印象,“哎哟,是真的吗?”他听说我来过好几次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大概也不记得今年年初的时候新京报社颁给他的年度好书大奖,那个奖杯孤零零地待在客厅拐角的书架边缘。靠奖杯那一侧的墙壁裂了很大的裂缝,“隔壁家装房子把我们这儿打裂了。”“怎么不补一下?”“咳,老头子,修它没修完就走了。”
陈志华坐在沙发的中央,顺手把茶几上的那本摊开的书放到下面一层,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书名,猜想大概是他的某本旧作。“现在是收拾老书呢,写不了了,但老东西总得留下吧?要留总得收拾一下,要收拾就得花时间,一本一本看吧,不收拾好像也对不起读者。”“老东西总得留下吧?”他这句话,应该说的不仅仅是自己写的书。
【行动】
现在下乡少了,今年一共出去3次
以前陈志华常下乡,现在去的少了,他回忆今年一共去了3次,有一次是和学者李秋香一起去的。“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还活蹦乱跳的,应该多跑跑,不能陪我。”浙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去的地方。“浙江东西还是好,文化水平高,造型比较好。不像广东,广东钱多,但是什么东西都堆上去,有什么好看?浙江还是比较大方。但是现在也是有问题,地方利益太厉害。”
问陈志华今年去了哪些地方,他说夏天去了诸葛村,春天去的地方他想了一会儿,“离诸葛村很近,我们30年前第一个去的村子,那个,新叶村。”他想了起来。“你去过浙江没?”“刚回来。”“那你去过泰顺没?”“没有”“泰顺太好了,一定要去!”他开始“推销”起自己心爱的乡村。“泰顺还是很好,因为他们把老房子全扔了,扔了就好。”
陈志华讲起他知道的泰顺,泰顺在一个山沟沟里面,房子建在山脚下,这里农业搞不起来,村民们就靠手工业谋生,每年有3个季度出门给别人盖房子,到了冬天才回老家。“徽派的建筑就是他们盖的,大家老说徽派建筑好。”
泰顺的村民平时在外面盖房子要听包工头的,包工头让怎么盖他们怎 么盖,但是冬天回到家,他们就开始琢磨自己的房子,这里加一点,那里弄一点,弄的变化很多又漂亮。“我接连去了3年,县里要求搞旅游,山沟中间有一条公路和一条河,路两边盖些房子,原来的老房子基本空了,那里风景好又凉快,夏天避暑很好。”
【专注】
就爱说古村落保护,其他问题“一句话”
只要一讲起古村落保护,别的话题就很难让陈志华分心。问他除了修订旧作外还在读什么书,他只回答一句“这就够我忙的了。”问他身体还好吗?“那要看怎么说。”问他平日里客人多吗?“不多,大家都忙。”似乎除了古村落保护的话题,其他的问题他用一句话都回答掉,之后又接着把话题带回到古村落保护。
“福建圆楼,申遗考察的人刚一走。福建一个小朋友到我这儿来,我问情况怎么样,他说很好很好,一天卖多少票,卖饭卖了多少钱。为了卖饭把圆楼底层都拆了。这还叫什么东西?咳,赚钱。”
“乌镇我没去过,做生意太多的地方我不去,30年前那里就大做生意,想想就知道什么样。湖南那个叫什么来着?就几个著名作家在那儿,现在也都变得不认识了。很有名的报纸上吹的地方,我们都不去,我们找没人知道的赶快去,一上市搞开发就完了。”
“刚才我还没说完,圆楼底层变饭店了,刚刚批准世界遗产,之前的领导就升官了,来了候补的领导,也不管圆楼的事,他说‘我保护干吗,这是他的政绩,我要另外找项目。’”
“最近几个月掀起了保护热潮,出来东西都奇奇怪怪的,跟我们在欧洲、非洲见到的差太远了。他们比我们阔吗?也不见得吧。可是他们很重视。你看最近报纸上差不多天天有新闻,出好些信息,没有几个是说对了的。照那个办,办个两年没了,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房子,房子真正的价值在哪儿他不知道。”
【纠结】
有时不满意,又需要支持
“怎么办?没有办法。”陈志华习惯在说了很多问题之后接上这样一句话。他会在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加一句“这个你可别写,你写了我们没法下乡了。”
面对这些问题让他很矛盾,一方面课题组的人如果要下乡,他们需要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陈志华确实对很多地方政府的作为并不满意,他想说出来,会有反作用,但他又希望年轻人知道这些事,知道古建筑保护的重要性。有时候他说着说着会苦笑,“呵呵呵呵呵,这样民族啊,文化水平是很低的,你们听了大概又要骂我。”有的时候他会连我和摄影记者一起“骂”进去,“你们这一代,是发财的一代。”2008年去他家那次,他坐在夕阳西下的房间里谈到糟糕的建筑保护现况时默默流泪,如果他只剩下了愤怒和苦笑。
拍照的时候他终于从古村落的世界里微微走出,告诉我们从阳台外望出去的那片绿地是他常常遛弯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他会下去散步。“那片房子是违法的。”他指着绿地上后来盖起的几幢楼说。
【好奇】
手机拍照兴奋,“拍老头了”
他也对摄影记者的相机产生了无限好奇,“我两年不动(指没有再下乡拍片子),相机都变了。效果哪种好(胶片和数码)?”
他对一个问题感兴趣时,会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比如他会看着桌子上的iphone手机说“这个玻璃片一样的东西,是要怎么弄呢?拍了以后要怎么样?我看也有挺大的呢,比这个大的。”我猜他看到的大概是ipad,我们就给他演示如何用手机拍照。用手机对着他要拍的时候,他兴奋地说“老头,拍老头了。”“你这样到时候怎么存上呢?”“不要了怎么可以退掉?”他的问题又来了。“这个还可以,有点儿人样。”他对用手机拍出来的照片还算满意。
“一个月以前在诸葛村,我看他们都拿这个玻璃片。”陈志华冒出这样一句,只是我没再追问,他到底是夏天去的诸葛村,还是一个月前。
下午5点钟,陈志华的老伴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一只手里拿了一把药,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她把药塞到陈志华的手里,说了声“该吃药了。”陈志华接过去,乖乖把药吃了。
■ 岁月回声
“中国人穷,不是说少吃肉,而是受到侮辱,根本不把你当什么人。我10年不吃鸡也可以,但真的会受到侮辱,你得忍受这些东西。”
“你们听说清华大学有这么两个人在搞乡土建筑研究,觉得还值得来访问访问,但你去建筑界看看,他们就说‘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傻蛋,就是活该!’别以为出了几本书就怎么样,没有。”
“建筑系毕业两三年就可以买车了,我们出一本书还要到处募捐。”记者 姜妍(原标题:清华教授:一生只为古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