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并
动画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热映,片名中的“归来”一层意思是指沉默多年的孙大圣重归人们视野,借用“归来”的语境,我们今天要追根溯源,从文化与历史传承的层面关注下孙大圣到底从哪儿“归来”。
这个话题并不新鲜,在本世纪之初,胡适就曾经提出过孙悟空原型是印度神猴哈奴曼的观点。鲁迅进行了反驳,他认为悟空的形象来自淮涡水神无支祁。在现实世界里,对于孙悟空的“原型”也有不同意见:敦煌的以西天取经为题材的壁画中,有类似“猴行者”的胡人牵马随行的图像;在史书中还记载了唐朝一位叫悟空的和尚,他还参与过佛经的翻译。
孙悟空原型之争至今也无定论,但“孙悟空”的侠义形象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争论
孙悟空原型是神猴哈奴曼
动画片《大圣归来》,让“美猴王”孙悟空再次成为眼下的热门话题。谈到“归来”,不妨也谈谈孙大圣的原型来自哪儿?事实上,这一问题不久前曾在学术圈引起争议。争议源于5月份在广东举行的一次柬埔寨古代文物展,在这次展览上,“孙悟空原型是古印度经典《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的话题再度被提起,这一争论甚至还波及到了在西安举办的古印度彩陶展,彩陶展上展出了几件被认为是哈奴曼陶俑的展品。
有文章借此分析,“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以后,《罗摩衍那》的故事就在中国民间广为传播”,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对于博览群书、善于收集野史秘闻的吴承恩来说,在撰写《西游记》的过程中,很有可能借鉴了《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的形象。”
“孙悟空的原型到底是不是哈奴曼”先不讨论,单从文章提到“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以后,《罗摩衍那》的故事就在中国民间广为传播”的说法,显然不准确。《罗摩衍那》是印度的两大梵语叙事史诗之一,主要讲述了王子罗摩被老王妃放逐,妻子悉多也被魔王劫去,多亏群猴相助,夫妻团圆,恢复了王位的故事。
《罗摩衍那》是婆罗门教文化经典,其中主角罗摩是婆罗门教主神毗湿奴的化身,帮助罗摩王子摆平坎坷的神猴自然也是婆罗门文化中的神猴。
佛教与婆罗门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宗教文化谱系,其中的故事和形象一般是不兼容的。因此,从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就推及到神猴哈奴曼形象也在中国传播,是很难讲通的。由此可见,《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奴曼的故事是否在我国的民间普遍流传并被吴承恩收集到,就值得存疑。
当然,也不能就此推断出哈奴曼的故事在中国就一点声息都没有。《西游记》是吴承恩写成的小说作品,是在话本基础上的改造与再创作。“唐僧取经”的故事在南宋时就以话本的形式存在,现存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词话》便是南宋人使用的话本。它主要讲猴行者化身为白衣秀士,保护唐僧取经,一路上降妖伏魔的故事。话本不仅把取经的故事引入文艺创作,同时还把故事的主角转为猴行者。书里还有深沙神的角色,显然是沙和尚的形象,而猪八戒的形象尚未出现。
到了元代,逐渐出现了更为成熟的西游记话本,这从《永乐大典》中引叙的《西游记》的书名可以推断。金院本和元杂剧中也有唐三藏和西游记的剧目,这都是吴承恩再创作的蓝本。
南宋与元是海上丝路大开放的时代,中国与印度及深受印度文化影响的东南亚国家来往频繁。此时,印度婆罗门教在公元八九世纪吸收佛教和耆那教的教义,改称印度教,而佛教中心已经向东转移。在中国与印度及东南亚国家的商业文化往来中,神猴的故事也多少会在民间流传起来。
泉州著名的开元寺西塔上就有猴行者的浮雕,敦煌榆林窟宋代壁画也有猴行者,而当时吴承恩的《西游记》并没有诞生。另外,在小乘佛教流行的东南亚地区,今天还能看到许多印度教的寺庙遗址,如著名的佛教遗址吴哥或柬埔寨的文化遗产里,还有神猴哈奴曼,这些都说明了文化的多元性和丛生性。
我们目前确实没有孙悟空来自神猴哈奴曼的直接线索,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也并非凭空而来。哈奴曼大闹无忧园与孙悟空大闹天宫有相似之处,只是背景发生了变化,后者直接演化为与神权、君权的斗争。孙悟空的金箍棒是大闹龙宫的战利品,可以倏忽变大,倏忽变小,甚至细小到可以放在猴耳朵里,这是《西游记》的动人之处,也是一种创新与创造,是哈奴曼身上所没有的神奇,因此并不能因为有了印度哈奴曼的故事在前,就降低了吴承恩笔下孙悟空的魅力与分量。我个人反而认为,孙悟空的魅力更胜一筹。
钩沉
胡适与鲁迅关于孙悟空原型之争
孙悟空的原型是否为哈奴曼,其实早有争论,这个争论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被广泛提及。1923年,胡适在他的《西游记》考证里提出,“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我依照钢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记事诗《拉麻传》里寻得一个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史学大家陈寅恪、郑振铎和季羡林都认同此说。
但胡适的观点遭到了鲁迅的反对,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再次提出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看法,他认为悟空的形象来自淮涡水神无支祁,无支祁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水怪,像一只猿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力大无穷,常在淮水兴风作浪,大禹治水时将其擒获,锁镇在淮阴龟山脚下。这与孙悟空被佛祖镇压在五行山下情节相类。
是耶非耶,各执一词。但我个人以为,这两种观点是互补的。
吴承恩是淮安人,又写作过《禹鼎志》,对大禹治水的这段传说可以说耳熟能详,但无支祁明显是水怪,是恶的化身,因此吴承恩也就取其形,并把它曾被镇压的故事演化为取经有关的佛祖,却绝口不提大禹之事。对于猿神猿怪一类,志怪小说里有,《山海经》里的有“棠庭之山多白猿”,海内经则“有青兽人面,名曰猩猩”的说法,这些不能一律当成舶来品,由于同属灵长目,很容易让人将猴子拟人化,但这并不能说明其它重要情节也来源于此。鲁迅向来有“面孔在河北、帽子在山西”的小说素材处理说,间接而非直接的道听途说也并非不是《西游记》的来源。因此也不能断然否定胡适的怀疑。
观点
孙悟空是不是舶来品不重要
关于孙悟空的原型,除了胡适与鲁迅的上述观点,还有两种说法认为孙悟空有现实原型,一个来自于石盘陀,另一个来自于悟空和尚。石盘陀的说法值得怀疑,石盘陀曾经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庸碌之辈。他伴随唐僧西行的路程不足百里,甚至只是一天半夜,而且居然拔刀威胁唐僧中断取经之行,这倒有点猪八戒的影子。半路出家的车姓悟空,武人出身,是唐代最后一个西行取经者,与玄奘没有交集,但多少会影响到吴承恩对取名的思维选择。但也仅此而已。
这些讨论至今余波未消,反映出中国人的某种思维定式。20年前,我就写过一篇杂文《混血的孙悟空》,其时正是东南沿海大开放,思想大交锋的时期,对外开放往往与民族自豪感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欲说还休”的情结。这种情结无疑是在近代复杂的历史环境中凝结沉淀而来的,表现出两面性,一面要“师夷之技”,一面又担心失去自我。甚至在考古事业中,也总是想证明,中华文明的一切都是独立发生的,青铜器是独立发明的,彩陶也不例外,甚至人种的演化,都希望把元谋猿人与北京人连成一线。
这里似乎有一个死结,好像文明谱系的伟大在于它的纯正,容不得哪怕一点外来的东西,但这样的文明世界哪里去寻,又怎么能够成为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呢?
把孙悟空看作是一只“混血”的猴子,其实没必要那么敏感,也没那么重要。这是丝绸之路教给我们的一个深刻的道理。不管是物质形态的文明还是精神文化形态的文明,有容乃大。回顾丝绸之路曾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相互交流中再创造。
补白
关于孙悟空原型的争论由来已久,争论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版本,这些版本背后也都有着不同的故事。
哈奴曼
哈奴曼的故事在印度家喻户晓,在新德里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哈奴曼的神像。这只神猴浑身通红,头戴金冠,浓眉大眼,嘴巴鼓鼓的,还有一条尾巴翘起来,是典型的猴子形象。
哈奴曼是《罗摩衍那》中的重要角色,它是一只神通广大的超级神猴,也是毗湿奴的第七个化身罗摩最忠实的仆人和朋友。毗湿奴是印度教的保护神,是叙事诗中地位最高的神,手握维护宇宙之权,与湿婆神一起分享神界的权力。
哈奴曼拥有超凡的力量,并且精通变化。有一次,他的主人罗摩的妻子被魔王劫走,情况非常紧急,哈奴曼受罗摩之命,率领浩浩荡荡的猴子大军,远征魔王,打败了敌人,救出了主人。《西游记》中有类似情节,朱紫国王的金圣宫娘娘被观音菩萨的金毛犼摄走,孙大圣率领师兄弟,智盗紫金铃,击败了怪兽,救出了皇后。
陈寅恪通过研究《贤愚经》发现,“大闹天宫”的故事,本来源自两个绝不相干的印度民间故事,传入中国后,佛经传播者在讲说时有意无意将二者合一。上世纪初,敦煌学建立后,记载《西游记》人物故事的壁画中,既有单人徒步,身背背架的图像,又有类似“猴行者”的胡人牵马随行的图像。
无支祁
无支祁是谁?它是唐代李公佐小说中的怪兽,在《西游记》中,有两处提到它的大名。
孙大圣被黄眉老佛打败,跑去南赡部洲盱眙山城搬取救兵,日值功曹说,“(山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大圣见到国师王菩萨,菩萨说,“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
这里说的水母娘娘和水猿大圣,便是怪兽无支祁。
无支祁是淮涡水神,淮即淮水,今天的淮河;涡水即涡河,是跨河南、安徽两省的河流。无支祁外表如猿猴,缩鼻高额,白脑袋白牙齿,金眼睛绿身子,倒像一只长颈鹿,脑袋一伸,脖子变成百尺,力量超凡,速度飞快。
由于无支祁在两水作乱,祸害一方,在大禹治水时,便将它降伏,头上套上锁链,关在淮水之中。
悟空和尚
在陕西泾阳县北部的嵯峨山上,有很多人文景观,除了唐德宗李适的陵墓,还有唐代悟空和尚的灵塔,悟空和尚是唐代西天取经行动的最后一人。
悟空和尚的俗名叫车奉朝,是陕西泾阳人。生于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751年,年仅20岁的车奉朝,奉旨随中使张光韬出使西域各国,途中车奉朝得病,留在健陀罗国即现在的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养病。估计是病情比较严重,车奉朝在病中发愿,如果病能够痊愈便出家为僧。后来,车奉朝的病真的好了,他便拜当地的三藏法师为师,正式剃度出家。此后,他在西域周游列国,访师问道,转眼几十年过去。将近六十岁时,征得师父的同意,带回一枚舍利佛身和很多经书回国。
790年,唐德宗召见了车奉朝,表扬他的行为,并赐给他的法号“悟空”。悟空和尚出塞前后四十年,历尽艰辛,学佛译经,他所翻译的佛经,共三部十一卷,被全部收录在高僧圆照奉旨编撰的《贞元释教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