敔
篪
金声玉振,八音和鸣。
雅乐清音,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三千年之久。
前不久,应法国丽芙城堡邀请,北京市公园管理中心天坛公园文化交流团赴法国进行文化交流一周。其间,天坛神乐署雅乐团演出了四场“天坛神乐之旅——中国宫廷音乐会”,曲目均依据史料记载恢复而成。
这是被历代尊崇为“华夏正声”的中国雅乐首次走出国门。
很多人不知道,这来自历史深处的声音,曾经绝响百余年。步入新时代,古乐“新生”之旅,历经二十余载。而今,在天坛公园神乐署,一群平均年龄只有29岁的年轻人,向世人展示着德音雅乐的古典魅力,传承着源远流长的中华礼乐文明。
前路漫漫,而希望,在生长。
1 “玉振金声”曾消弭百余年
天坛神乐署,凝禧殿上方,乾隆御笔“玉振金声”的匾额高悬。
舞台上,灯光交织辉映,编钟、编磬金光熠熠,头戴垂绦冠、身着清代宫廷华服的演员,手执笛、排箫等朱漆云龙描金乐器,神情端庄肃穆。“乐起——”一声悠长的鸣赞之后,一位演员开始敲击名叫“柷(zhù)”的古乐器三声,随后,殿堂内开始响起悠悠中和韶乐。演毕,余音绕梁。
雅乐,源自上古,成于西周。在凝禧殿的玄关屏风上有这样的介绍:据文献记载,三千年以前的周王朝就将有号称六代大乐的宫廷音乐称为雅乐……
原海政歌舞团乐手黄海涛,钻研雅乐三十余载。他介绍说,历史上,各朝各代均有雅乐,其规模不尽相同,至明清两代,大大萎缩,但基本形式一致。它融礼、乐、歌、舞为一体,乐器均采用八种不同材料制成,即金(钟)、石(磬)、土(埙)、革(鼓)、丝(琴、瑟)、木(柷zhù、敔yǔ)、匏páo(笙)、竹(笛、箫、篪chí、排箫),所谓“八音”。
“其乐一字一音,音域不能偏高或偏低;抚琴,不可揉弦,演唱、吹奏亦无颤音。”黄海涛说,“可能在很多人想象中,雅乐之韵异常华美,其实不然。雅乐的风格是中正平和,因为它是献给天地日月诸神的,注重礼仪,崇尚肃雅。如果通俗点说,它其实不是被用来赏听的,而只是古时候祭祀仪礼上的一种仪式性的音乐。”
依据史料记载,从明代开始,雅乐被命名为“中和韶乐”,辖归太常寺,演乐于天坛神乐署。
然而,至1900年,神乐署的命运有了极大转折。依照天坛公园提供的史料记载: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英军占领神乐署,设为驻兵站,署中人员遭到驱逐,神乐署从此衰败。伴随乐器、乐谱被掠、被毁,雅正之乐,就此绝响。神乐署成为中国雅乐的最后载体。
继八国联军践踏之后,民国期间,神乐署又先后被辟为林艺试验场、传染病医院、中央防疫处,生物制作所等机构。日军侵华期间,神乐署周边成为日军“西村部队”建立的研制细菌武器的实验室。1958年之后,神乐署开始被占为民居,淹没在民房楼宇之中……
历史的伤痕,亟待弥合。1998年12月,天坛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2002年2月,神乐署的修缮工作启动。
雅乐清音,孕育新生。
2 资料堆里“翻译”古乐谱
相比于“硬件”修缮,神乐署“软件”的复原,启动得更早。早在上世纪80年代,天坛公园便开始着手发掘、整理、研究皇家祭祀礼乐——中和韶乐。
黄海涛主要参与了这项工作,首先是发掘古乐谱。“这还得感谢乾隆爷!”年近七旬的他幽默地说。
原来,关于明清帝王祭天乐舞的古籍、资料,特别是曲谱,明代文献资料记载甚少,而清代乾隆时期则有较为详细的记录,比如《律吕正义后编》等,黄海涛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古代乐谱“翻译”成五线谱、简谱。不过,说易行难,在那个年代,查阅历史文献资料不像现如今这么方便,“我主要是去故宫博物院等处查阅资料,然后手抄下来,手写得都起茧子了,指骨也磨得生疼。”
黄海涛在整理雅乐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也许是由于清代乐工不太懂文学,而词臣又不太懂音乐,很多曲目的曲、词“呼吸点完全不吻合”,听起来非常别扭。“所以我尽量选择词曲契合度高,适合现代人听,而且听起来顺耳的曲目进行‘翻译’演奏。”
另外,黄海涛还发现,《律吕正义后编》记载的乐谱都是分门别类的,有点儿像交响乐里的分谱,比如,笙、笛、箫、埙使用“工尺谱”,而琴瑟用“减字谱”,钟磬则使用“律吕谱”……“把这些分谱合到一起,就有了总谱,就可以演奏了。”另外,舞蹈也有舞谱,今人“按图索骥”就能了解清代的祭祀舞蹈了。
在黄海涛看来,雅乐演奏,难的不是识乐谱,而是如何演奏,“雅乐演奏,有一套严格、严谨的程序,如何起声、落声,都是有讲究的。乾隆时期的文献资料,关于这一点的记载不多,不过历史上关于祭孔礼乐的正史典籍不少,而明清皇帝祭孔大典同属中和韶乐,所以也给我们的研究提供了较为详实的参考。”
雅乐在今天的展演,从形式到内容,都严格遵循史籍记载进行编排。从2005年起就一直担任天坛公园园长的杨晓东深有感触地说,“天坛的历史文化传承之路不是一帆风顺的,其中伴随着思想观念的碰撞和人们认识的不断深化过程。我们就是要下决心通过重振古代祭祀乐舞,让现代人能够听到犹如天籁之声的中和韶乐,能够欣赏到高贵典雅的祭祀乐舞,实现对我国珍贵文化遗产的继承。”
3 遵循史料典籍复原古乐器
在神乐署的显佑殿内,陈列展示着演奏中和韶乐使用的部分乐器,那些穿越千年历史风烟的器物,无声地诉说着前尘往事。
据记载,中和韶乐所用乐器为镈钟1簴(jù)、编钟16簴、特磬1簴、编磬16簴、建鼓1个、琴10台……全套乐器共数十件。而今,在展室内驻足凝神,人们仿佛听见编钟悠远,笛声婉转,琴瑟共鸣……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天坛公园便开始在祈年殿的东配殿进行八音乐器展示。其中,有历史遗留的实物,也有的是在专家指导下,严格遵照古代文献资料记载的形制尺寸进行复制的。
“那时候还没有恢复中和韶乐演出,参观者只是通过眼睛来看这些乐器,听到的是之前我们请专业演奏员用馆藏乐器演奏的中和韶乐的录音。后来,园里有了新想法,希望那些古老的八音乐器能发出真实的声响,进行活态展示,这样雅乐文化展示也会更加立体生动。”已经退休的神乐署队老队长李元龙回忆道。
那之后,为了恢复雅乐演出,神乐署开始了乐器复原工作。有些乐器,有实物作参照,但有些乐器,比如篪,早已失传,只能依靠史料,比如宋代《陈旸乐书》、清代《大清会典图》《皇朝礼器图式》等所记载的尺寸及形制进行“再造”。
另外,由于要用于演出,考虑到演奏效果,有些乐器在复制时进行了细微的改良。“比如瑟,天坛公园馆藏的瑟,体态庞大,不便于演奏,所以我们在复原时略微缩小了尺寸。”李元龙说。
4 “勉强展示10分钟”
2002年,天坛公园开始对中和韶乐展演进行尝试和探索。
当时,由于神乐署不具备自己的演出队伍,所有演出人员都是外请的专业人员。“不过,请专业人员演出,费用相对高,我们就有了培养自己演出力量的想法。于是,在后来招收新员工时,开始倾向于有乐器专长的‘特长生’。”李元龙说。
2006年1月23日,农历正月初一,一支由神乐署队年轻讲解员组成的表演队,开始正式向游人展示中和韶乐,上午3场,下午3场。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一个可以载入中国音乐史的日子——千年雅乐,沉寂百余年之后,在明清时期专门用来排演中和韶乐的凝禧殿再度鸣响。
“其实不能称之为演出,只能说是八音乐器展示。我来讲解,其余解说员每人负责一件乐器,试着把乐器弄出声,让参观者感受一下,也就勉强撑10分钟。”王玲说。当时她还是神乐署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后来担任神乐署队队长,如今又成为神乐署雅乐中心主任,“虽说职工们有一点儿音乐特长,但是对雅乐的认知却是零。所以当时我们不敢请专业老师来培训,因为底子实在太薄了。没办法,我们只能像这样自己摸索着来。”
在一次次展示过程中,大家渐渐有了目标——今天听声,明天听曲,并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搜集学习雅乐史料,边练边学,边学边练。直到2006年底,用王玲的话说,“能演奏半个小时了”。天坛公园采取“请进来走出去”的方式,一方面专门为这支队伍聘请了清史专家、古建专家、宫廷舞专家以及资深音乐家来进行指导,另一方面组织人员外出考察学习。
同年,天坛公园中和韶乐被列入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王玲的记忆中,还有一个日子永生难忘——2007年1月6日。那天,他们在首都图书馆演奏了7首曲子,那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天坛进行雅乐展演。“观众们特别热情,演完之后还要求加演,只可惜我们只会7支曲目,多的就不会了。不过,那一次职工们特别受鼓舞,回去之后便陆续开始更加系统地进行雅乐文化的研究、传承、展示。”
2012年,天坛公园成立神乐署雅乐中心,并成为北京市首批挂牌的百个职工创新工作室中唯一一家设在旅游景区的文化创新工作室。此后这个工作室先后推出《中和韶乐与天坛文化发展关系》《中和韶乐溯源》《中和韶乐乐器复制研究报告》等学术文章。
到目前,天坛雅乐演出团已录制三十多首古代乐曲,包括如《关雎》《有瞽(gǔ)》等取自《诗经》的古乐,《玉殿云开》《导迎乐》等清代宫廷音乐,《嘉平之章》《始平之章》等中和韶乐曲目。更令王玲感到自豪的是,神乐署雅乐中心的年轻人可以演奏《金声玉振》《雅乐华章》《神乐之旅》《坛乐清音》等多场系列演出曲目,“这些年轻人是真心喜欢雅乐文化!”
5 他们的“神乐”
解说、策划、表演、创作,一专多能,穿上工装能讲解,换上戏服能登台,吹拉弹唱样样行,这就是如今的天坛神乐署雅乐团。
30岁的王志杰是其中一位。他从小学笙,小学、中学、大学都在学校民乐团。“2006年,我第一次在神乐署接触到雅乐时,感觉就两个字——震撼!”那时候,他还只是“临时来帮忙的”,为一次演出进行排练。不过从那一刻起,他便萌生了毕业以后要到神乐署工作的念头。
虽说会吹笙,不过交给王志杰的任务却是学唱,“整个儿不挨着,我从未学过声乐。”于是,老师一句一句地教,他一句一句地学,“现如今人们唱歌,百分之八十的歌词都出现‘倒字’现象,比如‘五花马千金裘’里的‘马’,本来应该读三声,可是在歌里可能会被读成二声。雅乐演出里的唱,讲究依字行腔,字正腔圆,绝对不能‘倒字’。”在老师的口传心授中,他自己开始学识古谱,“刚开始我也觉得跟看天书似的,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钻研,入门了就不觉得那么难了。”在学习雅乐演出的过程中,他逐渐对中国礼乐文化有了浓厚兴趣,“有一种找到了根的感觉。”
平日里,神乐署雅乐团的演员们都异常努力:有的走道吃饭都在背谱子;有的得空儿就练舞,冰凉的水泥地说跪就跪,练得膝盖红肿青紫;有一位当了他*的演员,天天在家练唱,以至于自己5岁的孩子都会唱《皇都无外》这样的高难曲目……
王玲还讲了一件事,一天夜里,她的手机在半夜时响了,一看是王志杰的电话,不过一直不说话。原来是他不小心碰了按键。电话里,王玲听见他正在园子里吊嗓子。
除了演员,其他人员也都尽职敬业。被唤作“万能徐”的徐继伟,早先也登台演出,如今主要负责灯光、音响、道具。这次去法国交流演出,演出完,拆、装、运,到了北京再整理、摆放,整整干了两天两夜,没回家,困极了就在长条凳上眯一会儿……
“如果不是对雅乐文化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做不到这样刻苦努力,任劳任怨,不讲任何条件。大家伙儿都想着怎样把雅乐文化研究得更透,传播得更广。”王玲连连感慨。
在这个过程中,演员们自己动手制作古乐器,最令外界刮目相看。
出生于1985年的霍燚介绍说,由于北方气候干燥,中和韶乐特有的竹制乐器箎、笛、排箫等容易开裂,不适合长期使用,需要经常修复。另外,这些乐器都需要特殊定制,价格也比较贵,“后来我们就在不影响音色、品质的前提下,寻找替代材料,最终找到了PPR高分子聚合材料,其实就是暖水管。这样的材料环保、耐用、便宜,而且音效很好,很多专家都鉴定过。”这一“独家秘诀”,堪称雅乐中心的一项发明创造。
在神乐署雅乐中心工作室里,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操作间,小车床、小刨床、钳工工作台、喷漆设备等齐全。“从选材、切割、打磨,到上漆、描金、彩绘、雕刻、搭配流苏,再到打孔、定音,虽说各个环节都是流水线作业,但全部是手工完成。比如说彩绘,金葵花纹、金云龙戏珠纹,都是通过查询历史典籍,按照清代规制进行绘制的,就连装饰的五彩流苏,也绝不马虎,力求最大限度还原清代乐器的原貌。”霍燚说。他和同事们都觉得,钻研雅乐,越学越被吸引、折服,“它有一种向心力,源自中国文化的根源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