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肖轮回转瞬逝,又到甲午说马时。近几十年来,最有影响的马,当数1969年10月在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铜奔马。此文物出土之初并未引起重视,而是和其他文物一起堆放于仓库角落。后被郭沫若先生发现,赞其为“马踏飞燕”,由此名声大噪。1972年国家邮政局发行了铜奔马邮票,1983年国家旅游局将其确定为中国旅游标志,1986年被有关部门定为国宝级文物,1990年走上马年春节晚会舞台与全国人民见面,2000年被编入小学语文课本,2001年进入国家高考试卷,2002年其复制品被国家领导人赠送给时任美国总统的布什。随着声誉鹊起,有关这件文物的名称也多起来,“铜奔马”、“马踏飞燕”、“马踏龙雀”、“天马”,等等。所有这些名称,无非想突出该马的“快”。然而,“快”字和体现旅游特点的“玩”,均未反映铜奔马的本意。铜奔马出土于汉与匈奴斗争的前沿阵地武威。要想真正理解其本质内涵,需要用汉朝与匈奴战争的历史去诠释。
一、汉初无马受辱于匈奴
西汉王朝建立之初,匈奴已进入鼎盛时期。在冒顿单于率领下,匈奴兵马东灭东胡,西并月氏,北扫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民族,建立起一个纵横大漠南北的匈奴帝国,并开始南下侵扰中原。汉廷定都关中之初,匈奴越过长城,勾结汉朝异姓王分裂汉地、侵扰边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高皇帝在消灭项羽、稳定内部之后,于公元前200年亲率汉军主力北征匈奴。
起初,刘邦并不了解匈奴实力,在铜鞮(今长治市沁县)、晋阳等地小胜匈奴之后,听说冒顿单于在平城(今大同),就不顾天寒地冻、士卒疲惫,直出雁门、广武追击匈奴,结果被冒顿包围于平城东南方向的白登山。在飞雪漫天的隆冬,冒顿故意围而不攻、困而不打,而是对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汉军实施威慑战术。包围白登山的匈奴骑兵,每一方向选择同一色战马。“匈奴骑,其西方尽白,东方尽駹,北方尽骊,南方尽骍马。” 而西汉朝廷连皇帝乘坐的马车都难以凑齐相同颜色的马匹,将、相只能乘牛车上朝。匈奴围山7日,汉军士卒在饥寒中被冻掉手指、脚趾者十之二三,冻饿至死者也不乏其人,高皇帝也吃尽了苦头。后经贿赂阏氏并实施反间之计,汉军才侥幸逃脱。
白登遭遇使高皇帝认识到,汉廷无马,因而无力战胜匈奴。于是,不得不采纳刘敬之策,通过与匈奴“和亲”并交纳巨额贡品,换取北方和平。然而,匈奴并不守约,娶了公主,接受了馈赠,却时常扰边、抢掠。汉廷因缺战马、少骑兵而无可奈何。
高帝死,吕后掌权。冒顿致书汉廷,故意侮辱吕后。其书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后阅书大怒,召将相议,主张斩其使者,发兵击匈奴。盛怒之后,终因缺少马匹,无力战胜匈奴,不得不忍辱求和。
文、景两朝,更是被匈奴当做冤大头。想要媳妇,打;想要酒帛美食,打;得了公主和贡品,不高兴了还要打。孝文后二年(前162),匈奴14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骑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不久又入云中、辽东,掳万余人。文帝派出使者,致书单于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臣主相安,俱无暴虐。……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绵絮它物岁有数……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卑词好语、美酒佳肴、公主玉帛、金银财宝,所能献者均已奉献,然而,匈奴贵族并不满足,也不守信。仍是想打就打,想抢就抢,究其根本,就是看准汉廷有兵而无马,打不过匈奴。
自高祖立国到汉武帝初年,60余载,汉朝向匈奴交纳了巨额贡赋,却只能换取短暂而不稳定的和平。中原人民吃尽了匈奴侵扰的苦头,汉廷也受尽了匈奴游骑施加的屈辱。所有这些,皆因一个马字。缺少马匹,不能组建骑兵部队,面对游牧民族的侵扰,步车兵再多也无能为力。
二、汉武有马而征服匈奴
既然战马关系到汉朝的生死存亡,那么朝廷为什么不养马?汉廷朝野无一日不想饲养马匹,建立骑兵。汉朝人懂得“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但一匹战马的消耗相当于3个士兵,供养一个士兵需要10个劳力,试想供养百万马匹需要多少劳力?汉初,承秦之弊,经济衰败,人口散亡,社会动荡不安。灾难深重地区,甚至到了人争相食的地步。如此破败的经济,哪儿有财力养马?所以,从高祖立朝到吕后控权20余年中,汉廷一直在为人民生存、政权稳定努力,既顾不上养马,也无力组建骑兵。
到汉文帝执政,国力有所恢复,百姓能够吃饱肚子,国库有了余财,朝廷开始推行马政。国家建立了30余座马苑,每座马苑马匹存栏量万匹以上,政府还通过减轻徭役和赋税鼓励民间养马。到刘彻(汉武帝)即位之时,马匹保有量达到45万匹。马的数量虽然不少,但质量不高,拉车、负重均可,而速度、爆发力和激情都不行。组建强大的骑兵,没有速度快、爆发力强、激情奔放的马匹是不行的。为此,武帝积极寻求良马。孝武皇帝令:“善相马者东门京铸作铜马法献之,有诏立马于鲁班门外,则更名鲁班门曰金马门。”当他听说大宛有宝马(汗血马)后,立即派使,带着用金子铸成的马去交换。然而,大宛贵族不知趣,不仅不给马,还杀了汉使。武帝大怒,派出4万步骑兵,后跟15万保障队伍,浩浩荡荡杀向大宛,最终换回30多匹汗血宝马。以4万之师和15万人的辎重队伍,去换取数十匹种马,可见武帝改良马匹之决心。武帝不仅重视改良马匹,还注重养马和驯马的人才,匈奴休屠王太子被俘后充为官奴,入黄门养马,因其马驯养良好,被武帝发现,先后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出则骖乘,入侍左右。”并赐金姓。武帝还在北军八校尉中设置屯骑、越骑、长水、胡骑四校尉,为骑兵部队培养优秀人才。到汉武帝元光年间(公元前134年~前129年),汉廷有马50余万匹,训练骑兵近20万。借此实力,于元光六年(前129年),始派卫青等将入草原击匈奴,从汉高帝白登被围(前199年)至此已经整整70年。
汉武帝携祖孙5代计70余年积累起来的财富、马匹和亲手训练出的强大骑兵,开始了反击匈奴的战争。经过5次大战,历时近20年,终于把匈奴从强盛打到衰落。武帝时期虽然没有完全歼灭匈奴,却打垮了匈奴主力,把匈奴赶出阴山,打进苦寒的大漠,使匈奴骑士南望阴山而下泪,还打通了河西走廊,割裂了匈奴与西羌的联系,并在匈奴休屠王、白羊王故地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以武帝之雄才大略,本欲彻底消灭匈奴,但几代人积累、训练出的骑兵打光了,再入大漠追击匈奴,却连连失败,不得不暂时停止与匈奴的战争。匈奴也从根本上伤了元气,再也不敢对汉廷逼婚、索贡了。虽然极想向汉朝复仇,却因实力所限,只能在边境地区做些侵扰、抢掠勾当。
武帝的子孙延续了对匈奴的斗争,历经昭帝、宣帝至元帝,各朝都在养马、训兵、治匈奴。后匈奴内讧,分裂为南、北两支,南匈奴以呼韩邪单于为首,北匈奴以郅支单于为首。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共诛郅支单于于康居。北匈奴灭,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向大汉求婚,并愿以大汉女婿身份为大汉守卫边疆。汉廷以王昭君许配呼韩邪单于,并给谷食,派兵保护。南匈奴自愿为汉朝附属国。匈奴作为一个独立政权至此消失,汉朝与匈奴的斗争告一段落。
三、汉朝与匈奴关系的艺术表达
西汉与匈奴军事实力对比经历了此消彼长的过程。自高祖、吕后至文、景两帝,匈奴强而汉廷弱,中原饱受侵扰。刘邦被围、吕后受辱、文帝求和、景帝嫁女,汉朝因无马可用,受尽匈奴贵族的欺侮。然而,汉廷朝野受辱而不失志,几代人为马匹发展和骑兵建设孜孜以求。至汉武一朝,终于建立起强大的骑兵,并一举把匈奴打回到不敢欺压汉廷的地步。又经过3代人的努力,到元帝时期,终致匈奴政权灭亡。“单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称籓,宾于汉庭。是时,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汉与匈奴的矛盾与仇怨的解决,先后耗时170余年,历经汉朝8代皇帝。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西汉朝野始终不忘对匈奴的仇恨和复兴马业的志向。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年),在北胜匈奴、西诛大宛之后,汉武帝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意思是,历史上齐襄公经过九代努力,才为祖上复仇,汉武一朝为祖上复匈奴之仇为时不晚。由此不难看出汉朝对匈奴仇恨之深。
汉与匈奴的仇怨,不能不反映到艺术中来。西汉阳陵景帝陵出土的陶俑中有一批骑俑,其形象是吊眼、阔面、宽胯、罗圈腿,一副天生适合于乘骑的样子,这是西汉初年中原艺术家眼中的匈奴形象。这些骑俑生动地刻画了匈奴人与马融为一体的特点,也包含着匈奴骑兵不可战胜的意识。
到汉武帝反击匈奴并取得河南、河西、漠南等重大战役胜利之后,匈奴主力遭受毁灭性打击。汉朝不再向匈奴纳贡,更不嫁公主给单于。中原人开始藐视匈奴,特别是青年将军霍去病五战匈奴,均获大胜,其中三次孤军深入匈奴腹地两千余里,横扫匈奴王廷,全胜而归。霍去病死后,在他的墓地矗立起一座巨大的马踏匈奴石雕。这座石雕茁朴、粗糙,却鲜明地把汉人战胜匈奴的内涵用艺术形式反映出来。它以马踏匈奴来表现汉人的胜利,这匹马已不是一般马匹,而是汉朝将士的化身。与景帝陵出土的匈奴骑俑比较,在艺术家眼里,汉人与匈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从神化匈奴骑兵变为蔑视匈奴骑士,把匈奴将士从马背上打到汉人的马脚之下。
四、“马踏鹰隼”寓意“汉胜匈奴”
东汉时期,原本归顺的匈奴又变为麻烦制造者。武帝当年设置的河西四郡仍是对匈奴斗争的前沿,朝廷派驻有军事背景的人员作郡守,并赋予养兵和带兵之权。匈奴常有侵扰,但其实力和战争规模与西汉时期不能相比。到东汉末期,匈奴归顺汉廷并作为北方边郡的一个少数民族存在。为防止历史悲剧重演,东汉王朝仍然在武威、张掖一带保留了军事组织,武威雷台墓中的张姓将军就是这种历史背景的产物。他生前战功并未留下记载,但死后随葬品的规模和阵势,却说明了他在世时的地位和追求。为这样一个人塑造随葬品,肯定要带上边郡军事斗争的内涵。于是,就有了铜车马仪仗队和铜奔马。当了解了这段历史之后,再来看铜奔马、其蹄下之鸟以及二者的关系,就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面对这件工艺精美的铜奔马,人们首先要问的是:这匹马是什么马?可以说它是天马、神马,也可以说是汗血宝马。中原得汗血宝马,汉武帝大喜,作《西极天马之歌》。也可说是本地马,因为当地人以“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而自豪。但作为艺术品,它与霍去病墓前骑在匈奴身上的马一样,是汉朝军事力量的象征,展示的是汉军将士的身姿与风采。
鸟是什么鸟?铜奔马脚下之鸟,称其为“燕”是想比喻马跑得快、跳得高;称其为“龙雀”,是因为与自然界的龙雀有几分相像。但称之为隼,也许与历史更加接近。首先,从外形上比较,铜奔马蹄下之鸟,翅膀扁平、脊背隆起、头粗冠高、嘴厚额健,而鹰隼的头骨宽阔、脊背厚实、双翅整齐、尾羽短粗,马蹄下的鸟外形更像鹰隼。其次,从民族习惯上分析,匈奴以游牧和狩猎为生,其族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鹰隼是其射猎助手,游牧民族有驯养鹰隼的传统。最后,看珍贵文物。在内蒙古杭锦旗出土一件战国时期匈奴贵族黄金冠饰,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是黄金打造的雄鹰高高矗立于冠带之顶,下部则是固定于头部的黄金冠带,冠带上是虎狼吞噬马羊的图案。整个金冠塑造的是高高在上的雄鹰,鸟瞰地上弱肉强食的情景,它反映出匈奴贵族崇尚鹰隼并把雄鹰当做贵族化身的思想。
生活于边陲的东汉艺术家,深深铭记汉与匈奴斗争的历史,了解匈奴的传统与习俗。在为一个守边将领制作随葬物品时,不会不把反映汉与匈奴关系的意识带到创作中去。东汉的艺术思想比西汉有了更大的进步,到东汉末年,不会再用霍去病墓前石雕那样粗糙的方式表现汉与匈奴的关系,而是完全用比喻手法。天马代表汉朝将士,那么,用什么代表匈奴呢?既然匈奴崇尚雄鹰,那么,鹰隼作为匈奴的象征物,是完全合理的选择。于是,就有了马踏鹰隼这件艺术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解读,铜奔马是汉与匈奴长期斗争的艺术结晶,是大汉战胜匈奴、蔑视匈奴的艺术展现。这匹马不管是“天马”、“神马”还是“汗血宝马”,都是汉朝将士的化身,是“猛夫扞将,莫不顿足攘手,争言卫、霍之事”的艺术写照。那只鸟,不管是“龙雀”,还是“鹰隼”,都是匈奴的象征,至少是东汉艺术家心中匈奴人的代表。马踏鹰隼,则是汉与匈奴百年战争结局的艺术体现。 ●常生荣 苑士军